我的父亲是2001年去世的,距今已有十多年。父亲去世时仅有67岁,在没去世前,他总是唠叨自己活不过甲子,我的祖爷爷到爷爷都没有超过60岁的,就认为自己也不不会超过他们。父亲因脑溢血去世的,那是春季的时候,下午还搭梯子上树砍松枝,吃晚饭时,准备盛第二碗的时候就倒在饭桌旁了。家人把他抬上床,已经人事不醒。是脑溢血,不能动他,吊水治疗。医生是我的堂哥,很有经验。事情发生后我才得到信。当晚没自习,我和几位同事下围棋,正下得起劲,来了电话。我就骑上摩托车往家赶,五十多里的山路,没要半个小时就到了。屋里已经聚满了人,都是叔子大爷、哥兄老弟,婶娘嫂子的。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的吭气,看到这情形,我眼泪刷得就出来了,抱着父亲哭,兄弟们把我拉开,说脑溢血患者不能动,尤其头部不能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要是在城里,离大医院近,可以立即手术,可我们是山区,加之脑溢血不能颠簸。父亲没熬过这一劫,到第七天的头上,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亲人。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怎么识字,农活儿却样样提得起放得下。记得在大集体时,队里的年轻小伙子都怕他:一是“其”字辈他年纪最大,平时少言寡语待人又没什么笑色。二是见不得人偷懒,那时男女老少在一起干活,不少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也是一天10分工。我父亲看不惯,爱骂出工不出力的人。有人背后说,也不是队长,一个平头百姓,真是闲事管的宽,但不敢当面说他。闹春荒,青黄不接,连瓜菜代也没有。也是春耕大忙时节,父亲并没因为吃不饱不干活,反而干得特别卖力。队长老孙头不知是高兴,还是有意打趣,当着队里几十号社员面高声道:“我说陈其学,你早上吃了什么,干得这么有劲啦!”父亲没理老孙头,继续耖秧田。是啊,三十多号人插秧,耖田的就我父亲一人,调了谁也吃不消的,哪来的精神头啊。老孙头不依不饶地又问。父亲火了,说:“吃什么,吃了你的肉!”老孙头是队长,谁敢顶撞他呀。老孙头讨个没趣,看着我父亲板着脸,大伙儿哪个干笑?其实人们都清楚,哪有吃的,不都稀汤薄水凑乎?农村人都知道,春耕不下力忙,秋季哪来的收成,当真要喝一辈子稀汤薄水?父亲干活不蓄力,待人没欺头(不打压人),队里的老少爷们都敬重他。
这事却叫父亲犯了难。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家有9口人吃饭,男劳力只有父亲和哥哥,是队里大缺粮户,为补贴粮食不足,父亲避着别人,趁着月色在一个叫蚱蚂笼的深山里开了片荒,种了些小麦,谁知小麦还没成熟,事情就暴露了。不仅队里收了,还得住生产大队的学习班。姐夫是大队支书,按理可以网开一面,但有人盯着,没办法,父亲只得背着被子报到。一个星期过去,别人都回了家,可父亲没回,一问才知没过关——没背掉最高指示。那年我已读四年级,父亲稍信叫我去教他。具体是批判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什么的,父亲干农活是好把式,短短几段话,总是背不掉,眼睛熬红了,人也瘦了,就是过不了关。他是地道的农民,哪知其中的内容?他是学习班里最后回家的人。
其实父亲也是挺聪敏的人。队里派他外出修大桥,不到一年,他学会了石匠活儿。农闲季节,他背着装有錾子锤子的木箱子,给人家解石头、锻磨、打门牙石什么的,一手攥着錾子,一手挥着锤子,石削乱飞,不一会儿,脸上眉毛上全是白乎乎的一层。因为干活肯出力,找他的人还很多。做芙蓉糕。原先父亲也不会做,不知什么时候会的。当年生活困难,要是哪家开了新亲,或者新女婿过门什么的,总不能空着手,最经济最实惠最体面地礼物,就是送上一两包芙蓉糕。对方不敢大明大白地请,偷偷摸摸地叫父亲前去做芙蓉糕。之前父亲吩咐好备料,料备齐全了就不难。父亲去了就炸精枣,蒸糯米粉,再把精枣、糯米粉、白糖以及家里熬得糖稀,一起放在锅里搅拌。这里有很多讲究:各种东西要按一定的比例,锅里的火候要把握好,不能老了也不能嫩了,搅拌得均匀,各方面差不多了,就把它们铲在早就备好了的模子里,用木板按平,特制的板子,怕粘,就在板子上抹糯米粉,按之前撒上些芙蓉丝,如果没有也可以用上了色的干萝卜丝,待按扎实了,再翻一面撒上糯米粉又扎实地按,糖稀冷了也就变硬了,一会儿就按着模子四周的刻度,依着木板用快刀切下,于是芙蓉糕就成了。虽然围着许多小孩,万万不能偷嘴的,一板下来就是十二包芙蓉糕,一块不多,一块不少。给人家做芙蓉糕,是不收钱的,虽然耽误了不少瞌睡,父亲还是挺乐意。有时对方非要给一包芙蓉糕,第二天,父亲还是叫我们给它送回去。按父亲的说法:人家办喜事,出点力是应该的,要人家芙蓉糕干什么。
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就带我们在生产队学着干活。锄草,裁秧,薅秧,挑粪,包括夏天挑水抗旱什么的,只要学校放假,总是和队里的劳动力们在一起。星期天也不给多睡,天麻麻亮父亲就把我们(弟妹)喊起来。按父亲的说法:农村孩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习惯。早起是有事可做的:抱柴,扫地,挑水,帮嫂子抱小侄子呀…….随着年龄的增长,放学后我们也就早早地回家,帮父母做事。几十年过去,我们兄弟姊妹都养成了早起,不懒惰的好习惯,这得益于父亲当年的言传身教。在父亲的操持下,我们弟兄四人都娶亲完戚,一姐一妹也出了嫁。那时候农村经济还不景气,全靠家里的微不足道的种植业和养殖业攒点钱,人家过年过节总是作些添置改善,可我家没有,父亲带头不添置不改善,他要把有限的资金聚集起来,要为儿女们娶亲完戚用。舍不得花钱,小病拖大病扛,虽然许多年磕磕绊绊的挺了过来,可父亲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的结石病发了。我们给他带到县医院进行手术,原准备先把膀胱结石摘了,再摘肾结石。没想到摘膀胱结石时就弄了个肠粘连,而进行第二次手术后,有形成了切口感染。前前后后在医院住了个把月。那时家里经济条件差,人在医院里住着,家人就得到处借钱,更重要的是父亲在医院里住着,受了很大的罪: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切口还疼痛难忍。原本瘦削的人,这一折腾已经不成人形了。待稍微好一点,我们就把父亲转会家乡的卫生院治疗。后来才清楚,父亲的手术是实习生做的。按里说,膀胱结石的摘除,不可能引起肠粘连的。每每想起这事,我真想把主治医生杀了才解气。简直是草菅人命啦!自此之后,父亲就变了个人。田里地里的活儿就不能干,只是做做手上的活儿。正如他自己所说:如今忙钱容易了,可身体差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忙钱。谁也没想到,原本生产能手,什么活都提得起放得下的人,到头来落得如此这般。他不再相信医院治疗,摘个结石,好险送了命。再后来,他的心脏也不好,血压也高,后遗症——腹部的切口疝等病时时的啃噬着他那本就弱不禁风的身体…….
父亲的一生是短暂的,仅活了67岁,又生活在被政治家们折腾得民不聊生的年代。为了家,为了儿女,他拼命地劳作,还是衣不遮身,食不果腹。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些,但身体却每况愈下。不清楚,他少年时生活怎样,我想也好不到哪里去的,那是兵荒马乱之际…..父亲去世已有十多年,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那音容那笑貌呈现于我的脑海中,叫我欣慰,也叫我心酸,更使我忘却不得。
用人生苦短来形容父亲的一生,是恰当的,也是不为过的,我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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