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办理一些证件需出示户口本，她不得不离开省城，回到了一百多公里外自己的户口所在地。几年前走的匆忙，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她没有从那个家里带走任何东西。
原单位红砖楼房的清水墙面已经变得陈旧不堪，接近地面的外墙也因潮湿出现斑驳脱落，人们进出的大铁门早就斑斑锈迹。
看门人还是那位跛脚老汉，他从老远传来的招呼声着实吓她一跳。
她不愿意再回她那个曾经的家，她只想在门口等等快要放学回家的儿子，她已经很久、算起来快到三年没有看见她的孩子了。
想想当时也是万般无奈，不知道别的女人可不可以为了人们所谓的大局去忍气吞声，可能自己的性格倔强，还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来忍受她的那些曾经：儿子出生后丈夫和他的父母首先声明他们没有时间、也不愿意替她带孩子，她只好把小家伙绑在床上再去上班，她的奶水不够，好在她还有工资，可以买奶粉炼乳之类的东西喂他，当她发觉这孩子原本不只是她一个人所有的时候，就找到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的丈夫索要生活费，他却以她的工资完全可以承担来加以搪塞，不然就是磨磨蹭蹭地找原因拒绝。比如，他的朋友多，平时聚一起喝酒打牌消耗就大，这也是为了日后的仕途必须要做的事。他说他倒很想让她节约一点，看是否能够支持一下他的应酬，她感到她那颗心已经不允许她再保持沉默，于是，憋不住的心头之火像那滚烫的岩浆一样向他喷去，她在他身上留下划痕，她的面部等处也因他拳头的接触变得淤青浮肿！
儿子十岁那年再也无法忍受的她离开了那个家，进了省城。
几年转瞬即逝，她思绪里也发现了自己的错，这种她归纳为罪过的东西常常伴随她一个人切夜难眠，那就是对年幼儿子的深切思念，多少个只有靠酒精才能入眠的日日夜夜，都可以在睡梦中看到她最美的儿子，醒来却是空空如也的居徒四壁。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犹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陌生的城市之中。
二
他在几个学生当中慢慢向单位的住宅楼走来，他只是附和笑脸、并不参与身旁那几个谈得欢声笑语的小孩，他的深色着装显得别扭，大得龙袍一样的外套看上去根本就不是他的衣服，也不如与他同行的小家伙们整洁。不过，除了个头比三年前高了许多之外，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整个面容依然是她日思夜念的痛！现在她已经感到世上什么东西才是她不能割舍的，那便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浓浓的骨肉之情！
他已经来到离她两米的大门边，其它几个孩子欢快地跳跃着抢先跑进了铁门，少年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这位女性脸上的表情，当然他更不知道此刻她内心的颤动和正在涌入眼帘的泪水，她轻轻地叫了声他的乳名，也几乎是少年回头张望的同时，再也无法忍受的她已经冲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头。
“妈妈！”少年抬头张望着她，同时随着叫唤潸然泪下，
一股从内心涌出的热流堵住她的喉咙，使她瞬间失去了言语，止不住的眼泪如山泉滚滚而下！
她已经蹲下去，埋着头并不愿意松开儿子的手，
少年像个男人一样努力想抱妈妈起来，却显然不够力气，
“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中午你和妈妈去外面吃饭，”她扳着儿子的头，看着他眼睛说，“记得什么时候也要让家里人知道你在哪里！”
他点点头，微笑着用手拭去妈妈脸上挂着的眼泪，然后飞快地奔入单位大院！
很快，这位少年就和她一起向不远处的街道走去。
“妈妈，”他声音里带着微微地胆怯说，“你还会回家吗？”
“妈妈在外面工作，大概暂时不会吧！”她说，“而且也比以前在这里挣钱要多，”
少年又低头陷入沉默。
“记得一定要努力学习！以后争取到省城上大学！”她说，“不过从今天开始，妈妈再也不愿意和你失去联系，一会儿妈妈去给你买个手机，”
他的眼睛稍微出现短暂的明亮的光泽后，又变得黯淡，他说：“怕爸爸不许我用手机，要没收了去！”
“不怕！妈妈会跟他说的，”她说，“为什么穿这么大又简直不合身的衣服？”
儿子显得不太好意思，说：“我的校服都脏了，暂时穿爸爸的衣服，”
“有这样的爸爸吗？”她的眼泪又要涌出，“现在家里都是一个孩子，哪个还捡父亲的旧衣服穿！他不是东西！”
“虽然我也不好意思，但爸爸说幼年知道艰苦将来才有出息，”儿子说，
“真是一派胡言！他无非是舍不得钱！”她快要吼出来了，“看来他还是那个屌样！喝酒和打牌重于一切！”
母子俩离开那家还算气派的餐厅，进入一条商业街，
她把买来的衣服和一个并不太好但完全可以联系的手机塞到他怀里，说：“妈妈得走了，今天必须回到省城，因为明天不上班就要扣工资，你要记住，不论我们大人工作还是你们孩子上学，都要遵守规定的时间，这也是对你自己的遵重！”
“我记住了，妈妈！”少年点头应着，
“我会和你爸爸商量，”她坚定地说，“让你假期来省城和妈妈在一起！你愿意吗？”
他不住地点着头，脸上立刻出现难得的灿烂，好像现在就要与妈妈同行似的。
“可是，妈妈！”他问，“你会和爸爸离婚吗？”
“这不是你担心的事，孩子！有些事情许多年后你才会明白。”她吸了口气，又把它吐出，说道，“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不管我与你父亲将来在一起还是分开，你永远都是妈妈心头的肉、妈妈的宝贝！但是，你要够得上做宝贝的资格才行，你知道你应该怎样做吗？
“上课听讲，再也不给前座背上画乌龟了，完成课外作业，也不打拒绝帮我写作业的同学了！”他低着头说，用一只脚蹭另外一只脚的脚边，像是已经觉得这样做并不太光彩。
“你一直都这样吗？”她有些生气地问，
“我也没有用力打嘛！除非听到他们说我的妈妈跑了！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的离开给儿子内心带去的伤害是他那个年龄可以承受的吗？他没有因此变得郁郁寡欢、陷入自闭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又抱住他的头，不停吻他的头发，泪水溢满了眼帘。
“都是妈妈的错！”她说，“对不起，我的宝贝！以后再也不让你失去妈妈的消息了！我向你保证！”
“拉钩！说话算数！”他仰头伸出他的小指头，镇定的脸上掩盖不住温暖的笑。
“我想，除了学习，你还应该具备一些其它非常必要的行为！”她对儿子说，“首先，对任何人你必须要有礼貌！即便是不认识的人，也要以微笑表示友好，这很重要，记住了吗？”
“对坏蛋和骗子也要这样？”他表示怀疑，
“呵呵”她笑了，“你一点都不笨！不了解的人也用不着与他们多说什么，不然就是浪费时间！”
他好像明白了，并且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
母子再次紧紧拥抱，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调皮地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便挣脱她跑了。
“记住你说过的话！”他又转身对她喊，“假期，妈妈！”
她使劲地向他点头，并举起她那纤细的手在空中用力地向他挥着。
三
抹去脸上的眼泪，这时她感觉平静了许多，心中的苦闷也慢慢在消退，于是她迈开两腿，径直朝车站方向走去。
她正要过马路，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那急刹着实吓她一跳！
但是，从车窗内伸出的头让她在一瞬间几乎停止呼吸，仿佛所有的东西全都凝固了！
这是一张在她花信年华遇到的面孔，在那如梦般的高中时代天天见到的面孔，尽管时光荏苒，这张深深藏在她心底的面孔也由幼稚迈向了成熟，却依然撕开她记忆的封条，像突然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让那些逝去的曾经全部展现在她眼前。
他微笑着从车里出来，显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已经步入中年的男子，发福的体态使她完全相信他的体重超过了从前的一倍！
“我感到万分惊奇！”他的声音颇为激动，“我们大概有二十来年没见面了吧？”
她只是点头，尽量让自己不显得过于紧张。
“你瘦了不少，”他说，“你这是去哪里？”
“来这里有点事情，马上要回省城，明天上班。”她回答。
“啊！”他几乎叫出了声，“这是天意！我刚刚回老家也正返回省城，居然今天在这里可以看见你，快！上车再说！”
“我还是去坐火车吧！”她显得拘谨。
“不要害羞了，我觉得多年不见，我们必须要有所了解，不然我怎么也不能安心！除非你完全忘了我们的高中时代！”
她怎么可能忘掉呢！正是眼前这位同学，那个时候，他的确是非常非常爱她，她也从内心接受了他这个来自山区的农民的儿子。
只是后来，他无法击败单位与农村之间那泰山一样的障碍，更不能摧毁她父母心中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最后，他只有带着深切的遗憾和痛心悄然离她而去。
在回省城的路上，两人已经清楚了对方的现状。
他们都各自成家，他十多年前就去了省城，一直在基建行业打拼，如今在省城有房有车，和妻子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祝福他，也为他的能力所折服。
对于如今离家孤身一人的她，他言语里流露出无限的心疼，她认为这或许就是人的命运，非人力能左右的。
到了省城，他带她去了临河的一家幽静的餐厅，
餐毕，他抢着付了款，说他如今挣钱多。
他喝酒有点过，两人互留了电话，临别，控制不住的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无限温柔地说﹕“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
“你说，”她好像也陷入沉醉，
“我们…我们今后可不可以保持更亲密的关系？”他有点害羞地问，“就是那种，那种像夫妻一样地生活在一起，”
“你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虽然我一定要离开我的丈夫，但我如今还是他合法的妻子，你不觉得有点不妥吗？”她回答，
“那不是迟早的事吗？亲爱的！”他动情地说，“你一定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来是怎样在思念你的日子中度过的！只是后来父母的再三催促，才无奈地结了婚，”
这个她完全相信，因为她知道，听熟人说多年来他来找过她很多次，只是阴差阳错两人未曾相见，而她，又何尝不是一直深爱着他呢！
“不过，”他又说，“你知道，我匆匆忙忙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孩子，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今后是不可能和老婆离婚的！”
她点头，表示非常赞同，
“我们…我们去宾馆吧！”酒后的他声音哽咽，还有一些迫不及待的成分。
她的脸红了，已经陷入沉醉的她好像此刻又回到多年前那片纯净的天空里，
但是，当她看见房间里那一张大床、再看看身边这位中年男子的时候，她的心好像忽然变得冷静，她出了口长气，内心深深地思索一阵，猛然间带上她的背包，三两步跑出了房间。
她从好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就开始阅读，一直读到她大学毕业，就是现在也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对于世间很多事好像也清楚了，也日久形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凡事总愿意一个人在心底琢磨，从不多言多语，如果没有遇到他，她还忘了自己多年来内心一直爱着他，这次偶然相遇，虽然这种不能忘记的爱如泉水般立刻涌现不止，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对爱的定义就是唯一。
照她的想法，两个人相爱必须是完全没有杂念，永远视对方为唯一的爱，她行为的字典里不可能出现暖魅二字！
对于人生，她永远追求上进，对于爱情，她祈求灵魂的占有，因为她觉得在短暂的、永不再现的一生当中，我们的肉体只是一些骨架和网状组织，与内心相连的灵魂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现在，这已经成为她的追求、她的信条！
即便是终究遇不到这样的灵魂伴旅，她也不改初衷，正是源于这种观点，她才匆匆迈出宾馆的房间，坦然离他而去！
傍晚下班，她接到他的电话。
“昨天晚上对不起！”他的声音充满真诚，“我知道是我过于鲁莽的结果，这种事情不可以太急，你说对吗？”
“我本来打算换号码的，”她说，“不过昨晚心里想了很久，还是没有那样做，你应该明白这是为什么吧！”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不会忘记过去的日子，”她又说，“不过现在它已经成为我永久的回忆，因为它是那样地纯净和美好！”
“你的话将使我的未来陷入无底的永远痛苦的深渊！”他说，
“随它去吧，亲爱的！”她镇定地说，“我保持与你联系的目的是为了以后可以偶尔相聚，不过，那只是在有其它同学在场的情形下才行，比如同学聚会什么的，不管他们到时候拆散几对算几对都不关我的事，大家在一起，我只是想重温过去的岁月，仅此而已！”
“你的话像锋利的尖刀正扎在我爱你的心上，你不这样认为吗？”
“你完全可以因此徇情！”她更加坚定地说，“喝药或者割腕，步阿荣之后尘都请便，不过我并不打算那样做，因为我还有个儿子！”
“我从你善良优雅的面孔里可从来没有看出你有如此绝情的心！”他说，
“呵呵！”她笑道，“人是会随着时间和环境改变的，这个你应该理解！好了，除了同学聚会，以后我不会再联系你，也请你自重！再也不要打扰我，谢谢！”
她为她对爱的自私感到骄傲，她深深地感到只有这样才可以使她昂起自己不屈的头！
她刚刚把电话放进包里，往前走了不到十步，忽然感觉自己早已经潸然泪下，那沿着眼角滚滚而下的泪水正湿着她依然优雅文静的面容！
罗祥芸
2013年6月27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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