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财老汉死了。
当人们连续踹开两道门(街门和堂屋门)进了屋子以后,满屋的恶臭顶得人无法喘气。只见,老汉躺在那张由砖块垫起一条腿的破床上,仰面,油脂麻花的被子遮到胸前,半裸着膀臂;胸前和脸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苍蝇;那苍蝇受了惊扰,轰地飞起一片黑色的尘雾。老汉脸的五官处,进进出出蠕动着成团的白色虫虫。
招财老汉今年89岁,是村子里有数几个长寿者之一。
他独身一人,平时没病没灾,尚能自己做饭吃。不常出门,出门也不跟人打招呼;拄着一根棍棍。村西不远处有他一片地,地头有十几棵枣树。入夏,枣树上一片白色小花;深秋,枣树上一片红。那地片里,他只种苞米和地瓜;换季倒茬种了其他庄稼,收获后他也换成玉米。就是说,他常年只吃玉面窝头和烀地瓜;那东西做起来省事。收收种种的大活,都是他一个远房侄子帮忙,打枣的季节,也是他那个侄子一家人帮他动动手,有时,卖了枣子替他添一件换季的衣服;平时,便不大去管他。
从前几天起,人们在他家门前经过,就每每闻到一阵阵隐隐约约的臭味儿,死老鼠似的;这在不大讲卫生的村庄是常事,谁也没在意。气味越来越大,有人说:“别是招财老汉有什么事吧?”于是约和几个人撞开了门……
打那以后,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便不大敢在他门前过。好在,这些年新盖的房子全向村四下里延伸,老汉所在的村中心反而没了几户人家,住的大多是上一辈甚至上两辈的人。
三三两两的老人聚在一起闲扯淡,频频摇头,无限感慨地说:
“报应啊报应!”
镜头推向70年前。
那时,招财老汉是个壮壮实实的年轻小伙子,为人木讷,从不多言多语,也孝顺。三年前老爹撒手丢下比自己年轻的媳妇和已成年的儿子去了,于是家中便只剩下娘俩。好在招财已经长成,招财的娘也手脚利索,日子不成问题,只等着招财成家找个媳妇。庄户人,不都一辈辈这样过吗?
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招财的娘得了一个大肚子的病!没人敢往那方面想,因为招财娘平时并不风骚,人也不漂亮,更何况是个没丈夫的寡妇!她的手脚开始的时候瘦得像柴禾棍,后来就渐渐“胖”了起来,一按一个窝窝,便有人说那是水臌,也有人说是气臌。那时找个医生不容易,招财娘也不准儿子去找,怕花钱。招财便到处去打听偏方。有人说,车前子烧水喝好,于是招财每下地回来便捎一把车前子给娘烧水喝;有人说吃山药好,于是招财便三里五庄打听谁家种有山药,上门去求。还有人说,去找花蒂一边小茎蒂一边大的掐腰葫芦,用新瓦片焙干,用木器研成末,用酒调和喝下去,很有效。于是招财好不容易才找来了那怪摸样的葫芦,泡制给娘喝;娘不肯喝,他求她喝,使性子逼她喝。但是,这方那方全无效,娘的肚子一天天见大。
这一天中午,招财从地里会见吃饭,见娘抱着个大肚子在床上滚,慌了,问:
“这是咋的了,娘?”
他娘咬着牙齿说:
“快!快去叫南街你三大娘!”
招财一怔,只觉得似乎有一阵雷声在脑袋里响起,急忙又问:
“找她干啥?”
“你快!,快啊!我怕是要生……了……!”
三大娘是三里五庄都知道的接生婆。招财只觉得脑袋里的那个雷炸响了:
“什么?!你要生了?!哪儿来的野种?!你说!”
“招财啊!娘悔死了,不能说啊!快!去找三大娘,我生不出来啊!”
闪电雷鸣炸得招财耳朵嗡嗡响,爹的身影在眼前闪过。木纳的人发狂了,一步跨上床,站到了娘的身后,双手抄去娘的胁下,把娘提起来,然后使劲向下墩去;一边墩一边说:
“你生不出来!我帮你生!我帮你生!我叫你生不出来!”
一下,两下,再一下。那娘们杀猪似的嘶叫起来。
嘶叫声终于引来了西家大娘和东家大嫂,二人几乎同时撞进门,同时看到了这野蛮而又凄惨的一幕。西家大娘一声断喝:
“招财!你这是干什么?作死啊你!”操起墙角一根擀面杖,向招财的背上抡去,一下,两下,招财松手了,他的娘也软踏踏地躺倒,出了最后一口长气。那裆下,一摊血,渗透了裤子,湮透了身下的褥子。招财蹲到床的一角,面向墙壁,一声长号:
“我的娘哎!你可叫我怎么活啊!”
然后用头去撞墙,一下,又一下。
西家大娘和东家大嫂忙忙乱乱收拾那已经死去的娘们。
很快,招财家屋内屋外就挤满了人。人们七手八脚摘下一页门板,在堂屋北边架好,把已经被换好衣服的招财娘抬上去,头西脚东放好,盖上了一片布。人多办事快,一件孝袍粗针大线地缝起来了,给木桩似的招财套上身,强按着他跪在娘的灵前。另一些人,会木工活的,拆了招财娘陪嫁来的一张床,在院子里拼拼凑凑打造棺材。一切渐渐就绪,便有平时有来往的人家前来吊丧,送上几刀纸,火化灵前。不管咋说,总得让逝者有钱贿赂莫奈河边的鬼啊!
忽然,一群壮汉闯进门来,领头的是招财的舅舅。进门二话没说,左手一把揪起招财,右手抡起来就是一耳光!招财一动不动,木头似的。这时,招财的一个远房叔叔站出来了,拉住招财舅舅,不声不响掀开了蒙住尸体的布,做舅舅的倒吸一口凉气:那娘儿们静静地闭着眼睛,脸上肌肉不再绷紧,一个血糊淋拉刚落地的婴儿蜷缩在她的脖子下边,脐带都没剪,身下是一摊紫红色的烂肉,显然是胎盘了。
做舅舅的呆了,片刻,仰天一声长叹:
“姐姐啊……”随手又给了自己一耳光,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转身出门而去。跟随来的人,灰溜溜地相跟出门,脚步匆匆,一如来时。
凉尸不能过夜,就在太阳即将落入地平线时,招财的娘下葬了。合棺下钉之前,本来负责装殓的人已经把那婴儿一起装了进去,放在他娘的身边;招财忽然来了机灵,走过去,一把推开棺盖,抓出那死婴丢到了一边,人们吓得往后躲。随即便有胆儿大的人人用铁锨铲起,放到了一只破筐里,然后几个人一起去村外远处的乱葬地,连同破筐扔掉了。很快便招来了几只饿得皮包骨头的野犬。
当地的风俗:棺木入坑培土,丧家是不能在场的,只须孝子抓几把土,象征性地撒到棺木上,然后转身回家,不能回头。招财却是跪下对着他爹的坟磕了三个响头,喊了一声:
“爹啊!我没看好娘,我把她给你送来了啊!”这一声喊,使送葬的人毛骨悚然,也有的热泪盈眶。
日子流水般地过,招财一个人独来独往,更加木讷;出门干活,干完活回家,路上跟谁也不打招呼。唯一例外的是他那一个远房叔叔,农忙时互换劳力,平时裢裢补补也是那家婶子的事。
媳妇是说不上了。不是没有提亲的,问题是对方一听招财的名字便忙不迭的摇头。
但招财还是寻上了媳妇。那是在过了十来年以后的事。
那一年,一场二十多天的连阴雨淹了地里的庄稼,好容易盼得雨停又招了绵虫,凡有绿叶的地方,黑乎乎一片。到了秋天,路上讨饭的灾民便络绎不绝。一个年老妇女和一个闺女来到招财的村庄,年老妇女死在了村头一破旧的废碾屋,有人便说合那闺女跟了招财。招财大他媳妇近十岁。
小两口日子过的还可以,但就是养不住孩子。不是媳妇不能生,而是养不住。
头一个是男孩,落下来不几天就得了脐带风,糟蹋了。第二个还是男孩,四岁那年,做妈妈的去村南塘边洗衣服,他在旁边玩耍,为捉一只青蛙滑进了深深的水塘。第三个,不知是男还是女,因为没见面。招财媳妇挺着个半大的肚子爬上屋顶摊晒枣子,踩滑脚从屋顶滚了下来,脑袋恰恰撞在屋檐下的锤衣石上。从此,招财家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一年,招财45岁。
日子依然流水一般过,招财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跟随生产队下地也是,从不跟人打招呼。
招财身子骨是壮实的,几乎一辈子没得过病。一直到开头那一幕,熟透了的瓜似的。
地头的枣树又红成一片了,风过,便有熟透的枣子落下;地上的蚂蚁们很忙活,一团体团地去啃那美味。枣树下孤零零一丘新坟,坟头插的亡命幡被风吹得零零落落。
-全文完-
▷ 进入江楼望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