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达莱

一

我是在北平开始参加学生抗日活动。一九三一年十月加入中国共[chan*]党，十二月底受中共地下党派遣回东北，在家乡吉东地区开展工作。

我在家乡等待近一个月也沒接上关系，我焦躁不安等待着。

又过了几日，风雪中有人敲门，那人进屋后很热情与我握手自我介绍：“我叫朱守一，让你等待多日。”

我高兴叫到：“您就是县委书记老朱同志？”我立刻拉老朱坐在炕沿上。

“李闯同志，听说你來接任县委书记可把我乐坏了，我可以腾出手来大抓抗日武装力量！”

我沒底气说：“朱书记，我可一点经验也沒有，您可要多多指教？”慈眉善目的老朱看出我这位新來咋到的年青人的忧虑，说：“去吧，到小金沟开辟工作，到那里找金顺女同志，她会协助你开展抗日活动的。”

在向导的引领下，我们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艰难跋涉着，天已灰朦朦才來到小金沟。

原来这里只有四戶人家。当我第一眼见到金顺女时，我仿佛被老朱的话愚弄了，这哪里是我想象那种成熟干练的大嫂形象？眼前这位被老朱夸赞的女強人只是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眉目清秀，梳一根粗黑的短辫子，身穿朝鲜族斜襟连衣棉裙。我轻视的目光早被这个小丫头猜透，但他并不理采我，只是忙着为我们盛饭，并说晚上把几位党员抗日积极分子找到一起，研究如何发展抗日大同盟？如何拔掉小金沟的日伪钱柜？

会议除了讨论研究我刚到此地后要如何更快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外，就是发展抗日大同盟会員，并与活动在这一地区的一支抗日游击队搞好关系。其中我竟意外得知金顺女和她目前住在一起的朝鲜老大娘并不是亲生娘俩，这使我对这位抗日骨干分子的身世产生了好奇。会议结束后，我与老向导被按排在金顺女家里屋居住，其实就是朝鲜式的一铺大炕，中间用一道拉门隔开。

冬天夜长，我看时间还早，便和金顺女娘俩唠起身世。这时金顺女突然想起一件在我看來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情，“白大爷，快去安叔家取一套男人鲜族衣裤來给李书记换上。”

老交通白大爷立刻下地出门。金顺女立刻抓过我的双手翻看着，我虽身为县委书记，但也刚二十出头的男子汉，很有些尴尬，她笑着说：“都是县委书记了还这么封建。看看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这要是被汉奸鬼子发现了，可不得了！”

我岔开话题，让她唠唠身世，可她并沒理採我，“明天开始要用镐把锹把磨手，兜里揣个鹅卵石，沒事时磨手，直到把手磨出老茧为止。”

一切安排妥当，这位朝鲜姑娘才开始讲述她的身世。

金顺女十七岁那年和毌亲一起刚给坑日游击队送去过冬的棉衣，在回村的山坡上远远发现浓烟滚滚，听逃出來的村民讲，小鬼子对全村男女老少赶尽杀绝，并放火烧了全村。无家可归的娘俩只好投奔老朱的抗日游击队。去年入夏，金顺女毌亲因患病，实在跟不上队伍，游击队又在紧急撤退，只好把金顺女毌亲藏在一个大树洞內。三天后，老朱率领队伍返回时，远远就闻到一股臭味……

金顺女哭的死去活來，老朱和大家抱來干柴，火葬这位游击队員。

老朱考虑金顺女还是个小姑娘，便安排她在小金沟李玉善老妈妈家居住，开展抗日活动。

二

第二天上午我正跟一位党員谈话，忽然有人來报，说村子东头发现伪军和鬼子。我急忙推门观望，阴云下二百多米远近出现两名伪军和两个鬼子，正在向这里走來。怎么办？周围开阔地，逃跑必遭枪击：说是城里讨债的必受盘查。后悔早上没把金顺女昨天夜里从老乡家找來的衣裤换上。

金顺女立刻把她头上的毛巾给我系上，拉我进里屋躺下，迅速拉过一条被子给我盖上，说：“鲜族老人有病呻吟‘嗷嚎嚎’　！鬼子來了你就装病。”

原來是钱柜的鬼子和伪军在林中打了几只野鸡，非要野鸡炖蘑菇，朝族锅闷大米饭。金顺女与老交通、李大娘边忙着做饭炖鸡，边大声喊到屋里有伤寒病人。伪军们探头看看，只听屋内有人喊着“嗷嚎嚎”　，于是他们只是在外屋坐着等待着。

火炕越烧越热，我穿着棉衣棉裤，又盖上棉被，嘴还不停喊着，全身已大汗淋漓。冬日天短，当小鬼子伪军吃完喝完后，天已在大风雪中暗了下來。可算等到这伙敌人离开。

我回身上下衣服全都湿透，人也虚脫如害一场大病，四支无力。我赶紧将昨晚那套朝族服装换上。我们还没回过神來，门外有人大声叫到：“皇军说风雪太大，无法回驻地，今夜就入住此地。”

金顺女对老交通说：“二叔，今晚上你去朱大叔家借个宿，就说皇军在这躲风雪住不下。”

外屋自然腾给鬼子和伪军住，我和李大娘、金顺女住里屋，在敌人眼里再正常不过了，可在我们三人中那是怎样一种心境。外屋只有一层薄板门相隔的是血债累累、不共戴天的敌人，屋内是三位非亲非故的异姓人，特别是金顺女还是个黄花闺女，这要不是在特殊环境中怎么也不能和一个大男人住在一起。竟管中间隔着李大娘，我们又合衣而卧，这种环境下谁也不能入睡，谁知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亊情？

我默默在思考着﹐在这么险恶的斗争环境下开展工作决不能有半点疏忽大意﹐今要不是金顺女急中生智﹐快速想出办法來﹐恐怕早已成为敌人刺刀下的牺牲品了。

黑暗中感觉有人摸到我身边﹐并贴近我耳边用及低声音说：“我是小金子。”

“我极力压低声音：“有事明天再谈。”并用手推了推还靠在我身边的这位大姑娘﹐不知为何心脏狂跳不止﹐也许是有生一來头一次在黑暗中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位年青姑娘。

小金子再一次把嘴贴近我的左耳﹐说：“我已暗示交通白大爷去找朱队长﹐我们一定要等他们到來﹐并配合朱队长里应外合干掉敌人！”

我真的被这位有胆识的女孩子所振惊！临危不惧﹐并迅速作出正确的判断﹐对比我这位七尺须眉﹐自命文治武力于一身的大男人﹐真是无地自容。我又贴近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你真的了不起！”我从心中升起一种敬意，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摸到她的双手，我有节奏的紧握两下姑娘的双手，虽然双方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传递，但彼此的心中都受到來自对方的鼓励。

“咚咚咚”　外屋鬼子把木板门敲的山响，“开门的快快开门，慢了死啦死啦的。”

我不知鬼子想要干啥？金顺女跳起來把门拉开，外屋的油灯光中两个鬼子只穿内衣裤，并指手画脚让我和李大娘到外屋去，口中念道着：“花姑娘的玩玩。”我正想阻拦，只听金顺女用鲜族话说：“快取枪！”他知道我会朝鲜语。外屋两名伪军也躺下。我抢上一步先取下鬼子掛在墙上的两把王八匣子，顺手将立在炕角上的两条七、九步枪搂进怀里，对两名伪军丢下一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李大娘从我手中抢过步枪对准两名伪军。王八匣子在我手中已推弹上堂，当我冲进里屋时，鬼子已将金顺女按倒在炕上，为了不伤及金顺女，我从侧面将硬梆梆的枪管顶在上面鬼子的太阳穴上，随着一声闷响，鬼子滚翻在炕上。另一个鬼子向我扑來，我一枪沒打中他，自已反被倒下的鬼子拌倒，我又急翻身，但鬼子却抱住金顺女，我无法开枪。

正在僵持中，一名伪军拎着一条皮帯上來，顺手套在鬼子脖子上。“王的，你的帮谁的？良心大大坏了的！”小鬼子绝望的对王伪军叫着。

伪军将皮带很劲勒紧，“去你吗的小鬼子，不勒死你我的良心才大大坏了！”

外面有声音，金顺女开门后见是朱队长率领十多名游击队员乘两辆马爬犁赶到这里，风雪中队員们都成雪人了。大家听说我们打死鬼子的经过，都很兴奋。这时金顺女又提出个大胆的想法。

三

俩名伪军战斗中倒戈，金顺女寻问他们二人的打算？其中那位叫王福的说：“这俩鬼子就他吗该死。安规定他们是不让在外面吃喝的，更不让在外留宿，说风雪大是借囗，真正目的为了玩花姑娘。”另一位叫刘详的说：“我说有伤寒病的传染。可小鬼子说他们身体強壮低抗力強。我心里盘算着闹吧，沒好得瑟，这是找作死呢？”王福说：“说句实话，我们就是回去也是定你个失职罪，也难逃一死。”

金顺女提出此时是端掉鬼子老钱柜的最好机会，经她这么一提，我和朱队长顿悟，便与俩名伪军祥细了解鬼子和伪军的布置情况，随后又制定周密的偷袭计划。

当我和朱队长穿着鬼子的服装与俩名伪军出现在第一道关卡时，站岗的俩名伪军还以为出去的鬼子回來了。当手中的枪被我和朱队长夺过后，方知变故，也顺势倒戈我方。第二道，第三道关卡也是用同样方式解决了。

当进入老钱柜的院內时，岗哨的伪军高喊：“是皇军和王队长回來拉——”王福答到，“是我们回來了，皇军给兄弟们带回好吃的，李成你把机枪扛下來，这么大的风雪，人枪都会冻不好使。”只听上面说：“多谢皇军和队长，小的实在冻的受不了了。”当他扛着歪把子机枪走下楼梯时，我顺手便接过这位冻的缩成一团伪军肩上的歪把子。他一愣神，感觉不对，那位王队长上前耳语了几句，一切又恢复平静。

在王、刘二位引导下，我们直取老钱柜四名鬼子住的大木刻楞房子，屋內还点着汽灯，朱队长让俩名伪军先叫门，“皇军的回來了，我是王队长。”

门內鬼子慢腾腾开了门，我们迅速闪身冲进室內，高声喝道：“不许动，谁动打死谁。”三名鬼子仿佛听到命令，一个高跳起扑到掛枪的墙上，还没等他们手接近墙上，早已被我们的子弹击倒。二十多名伪军被游击队员缴了械，并带到大房子中，朱队长宣布，愿意参加游击队的伪军留下，想回家的每人发给五块大洋。结果沒一位想走，于是抗日游击队又增加一批新队员。

从此这里成为抗日游击队的大本营。

金顺女经我和朱队长介绍，在这年春天加入共[chan*]党。并被推选为县委副书记，并在游击队中担任副队长，负责被服厂和伤员养护工作。在县委这面又是我的得力助手。

就在这年深秋，为了解决二百多抗日游击队員的过冬棉衣问题，县委的主要任务是全力以赴发动群众为游击队制作服装。那天我和金顺女及部分游击队員刚从马车上缷棉衣，便被鬼子包围起來，我们奋力低抗并撤退，鬼子指挥刀一指，一排子弹横扫过來，我的腿被击中，前面五人应声倒下。我失去平衡栽倒在厚厚的青杨落里，顺着小斜坡滾进一个坑內，树叶严严实实将我盖住，感觉中好象还有人滚进坑內。鬼子奋力追赶前面的队員，并搜查周围，将我们苦心经营的密营放火烧掉。

天快黑下來鬼子才撤走。

我试探着坐起，刚露出头就发现离我三尺远也有个人露出头來。那人也发现了我，“并轻声喊到：“李书记！”并向我扑來。金顺女象孩子似的抱住我的头。我说：“左腿负伤了。”金顺女忙把我扶起坐在枯叶少的地方。尽管我始终按着伤囗，但血还是将半截裤子浸透，沾满叶子。金顺女把她的衬衣及布围带免強算把我伤口包扎上。

我是寸步难离，晚秋的东北夜幕降临，阵阵透骨的凉风袭來，我与金顺女只好又回到足以埋沒我们的枯叶中躲避风寒。伤痛，饥饿，寒冷一起向我袭来，也许是流血过多，感觉特别冷，直打牙邦。金顺女不断安慰我，坚持到天亮，她会想办法，一定把我救出去。

四

也许是太疲惫了，我也不知何时睡去，当我被人叫醒时，早晨的阳光已透过树间缝隙射在我的脸上，金顺女手举几穗用火烤的香喷喷的老玉米。我惊喜问她，“这是哪弄來的？”她笑着说：“密营那块玉米地掰下來的，在鬼子放火烧掉房子火堆炭火上烤熟的。快吃吧，有力气好转移到附近那个山洞去。

这个山洞并不远，金顺女非要背我走，我哪里肯依，我让他找來一根带叉的树棍，驾到左腋下一步步向山洞挪去，金顺女在一旁扶着。最后总算來到这个秘密山洞里。金顺女又收集一些干草铺在地上让我坐下。我的腿部伤囗又渗出血來，腿明显肿了。

安顿完后，金顺女又出去了，待中午回來时背回一梱刺菜，和十來穂烤玉米，四根玉米杆。玉米杆虽不如甘蔗那般香甜，但足以解渴。

金顺女将刺菜与苦麻菜放到石板上用木棒捶着说：“刺菜止血，苦菜消炎。”过一会他将捶烂的菜泥糊在伤口上。我吃饱喝足，伤囗也不那么疼痛，竟然又睡去了。

当我一觉醒來时，洞外藤蔓已不见蓝天树林，只是黑乎乎一片。我问金顺女我是否睡到天黑？“我的大书记，你的伤很快会好的，你不再发烧了，真的谢天谢地！”

她的话着实让我感动，这位在苦难中成长起來的少数民族的可亲可敬的好姑娘不但有勇有谋，更多的是对待同志那份亲情。那天夜里我们共同躺在松软的干草上，并相互倾吐真情，等抗战胜利后，我们将成为永不分离的伴侶。

一九三六年我奉命去苏联学习，从此与心爱的人分离。抗战胜利后我才得知金顺女在一次突围中不幸被鬼子包围，最后跳崖壮烈殉国。

我去金顺女殉国遗址祭奠这位好同志，好战友，好伴侶！她壮烈殉国的山岗下开满紫色的金达萊，芳香浓郁，永绕我心田。

二0一三年六月二十六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