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式石库门住房，是很有诗情画意的。走进一条条小弄堂中纵横穿梭，那皮鞋敲击石皮街的声音就会在回声中传得很深很深。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是生活在上海石库门的小弄堂里的，走在其中会给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那时我们小不懂事情，只知道约了小伙伴一起玩。几扇门一开，十几位小孩就会一起奔到弄堂撒欢。女的喜欢跳皮筋，男的喜欢玩捉强盗游戏，我们热衷于在巷子里穿梭。小巷很窄，可是我们却从未觉得它拥挤过。弄堂里的人家大都来自天南地北，但是和和气气的，常常会张家阿姨、李家阿婆地互相唤着传来回声。

弄堂内常有三轮车和自行车通过，行人都会自觉地让在一边，那些车夫总是微笑着小心骑过，人与人之间因有了微笑而亲近起来。小巷仿佛一下子宽大了许多。在这样的弄堂里，每当早晨和傍晚，常有小贩来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响去，这声音似乎是悠悠扬扬的，在融洽和谐的氛围中飘进了我们的心里。远远的，近近的。每当听到小贩的脚步声有节奏地拍打着青石板，或者敲着竹板唱歌似的响，我们便会一拥而上，围着小贩看热闹。那时小贩在弄堂里卖的花色品种很多，常叫卖的有卖豆浆和大饼油条糯米团的，也有卖热腾腾的莲心粥和肉骨头黄豆汤的……

大饼油条是城里人每天必吃的早餐，大饼加油条这样的早点，最适合上班族和逢早赶路的人。那时的上海人家里每天早晨大多喜欢吃泡饭，就是把隔夜剩下的米饭放在烧开的水中稍煮一阵，没等米糊化开来就配点罗卜干、苲菜、油炒花生米和咸菜诸类的就吃，有人家还买油条和大饼之类的东西配吃，所以几乎是天天吃泡饭，和着大饼油条吃得时间长了，也就吃出习惯来了。大饼油条做得好做得差是有很多区别的，有的大饼由于面粉发酵得特别的好，从火炉里做出来的大饼和从油里煎出的油条就特别好吃，香味中有一点碱的甜的味道，烤得稍焦黄就松脆，咬上去很有层次感，油条在油锅里炸的火候掌握得好，就会显得又大又脆。大饼两面焦黄，中间略鼓，把油条卷在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就会发出“咔吱”的声音，顿时唾液涌满两腮，尝如此美味的大饼油条真是胃口大开，进弄堂卖的贩子大多在附近的马路口摆着摊子，他们是把烘热的大饼和煎熟的油条放在用棉被盖着的竹筐里，然后挑进弄堂，为的是不让热气走掉。贩子卖完了就又去提货或有家人送来。一些去上班的大人手一伸，钱一付，大饼油条就到手，然后一边啃着，一边继续赶路。

莲心粥是上海风味小吃名点，其口感粥稠微甜。它也是夏天上海小弄堂里不可忘记的风景。这种粥为夏令的消夜点心。在上海三四十年代和解放后一段年月非常盛行，每到夏季深夜，人们就可以听到走街串巷叫卖者的声音。“吃白糖莲心粥了……”每当这时，就会感觉有一种读到满田的荷叶上面是清脆的莲蓬，莲蓬里就能剥出干净如婴孩的莲子。这种粥是大米加莲子和清水，旺火烧开后，用小火焖煮一个半小时左右，加白糖煮至米汤稠浓，莲子酥糯，香甜味浓，也是弄堂人喜欢吃的好东西。

然而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肉骨头黄豆汤。“肉骨头黄豆汤！“每当傍晚天色开始朦胧的时候，小弄堂的石皮街上就会传来卖宵夜的小贩的叫卖声音，那声音和着其他叫卖声，像磨剪刀和修棕绷床一样，是顺耳得似音乐般的悠悠声，把夜的幽静衬托得越发深沉。这就是我小时候住在上海老北站附近弄堂里的常常听到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总是和弄堂小巷交织在一起的，仿佛也只有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巷才能衬托出这种叫卖声的悠扬，并很快渗透到人心坎里去。

我很小的时候是住在上海的一幢石库门房子里的。父亲的英年早逝给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一个时期后我们的日常生活开始下降，到了每天要精打细算的时候。后来竟然连吃米饭都发生困难，所以家里从原来的吃米饭改为了吃粥过日子，常常吃得心潮得发慌。于是那常听到的“肉骨头黄豆汤”就在我耳畔变得希冀起来。母亲为了哄我，总是会在这声音到来之际，端着一个大碗出门买上一碗。卖肉骨头黄豆汤的人四十多岁，据说姓赵，人家喊他为赵师傅。他一年四季推着一辆小车，看上去很和善。小弄堂里买肉骨头汤的人家很多，他的喊声没多久，一大木桶的黄豆汤就会很快卖完。弄堂里喜欢买肉骨头黄豆汤的理由很多，因为这汤煮得很浓很鲜，特别是黄豆煮得柔软而不腻，肉骨头大小长短几乎一样，美味佳肴，连那些没牙齿的老人都特别喜欢。

后来，每当听到弄堂里有卖肉骨头黄豆汤的声音，弄堂里的门会自动打开，喜欢吃肉骨头黄豆汤的人们就会等着一起排队购买。我想，为什么这汤做得如此鲜美？关键就是要靠技术。有一次，卖肉骨头黄豆汤的老板在不经意中漏出他的技术风声，原来他是用大小火调节以后煮成，没有三至四小时的火候须想熬出。看来是喝汤人不知煮汤人的功夫深呵。从此我对卖肉骨头黄豆汤的老汉多了一份敬意！

多年后，石库门房群大多不在了，但它却是上海真正的城脉。在高楼林立的水泥森林中去欣赏我小时候居住过的那片老房子，看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块热闹的土地上，就会思绪万千。不久前，我忽然心血来潮地要去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走走。那个傍晚，西下的夕阳红彤彤地烧红了天边，弄堂己经没有了童年时的气氛，弄堂里大多是老人，不再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往事如烟，许多童年的情景已是如烟般无声无息地消逝，许多幻影只是埋藏在了我的记忆中，小弄堂中的往事仿佛已经沉沉地压在青石下面，我真的无意再去踩踏它了，仿佛一碰就会碎，就会让我喜极而泣。

走进弄堂，外貌没变，但室内已没有了昔日的朴实喧哗，有的是一种牢牢记住城脉的欢欣，有的是看到了那些平易近人的老人的笑脸，他们依在那旧的沧桑小木门边抬头望着我这个曾经住在这里的主人，给人以十分亲切和友好的感觉。

走着走着，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儿时小弄堂中小贩们悠扬的吆喝声，来来回回地从小弄堂的深处传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