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意徐徐，落叶纷纷的季节。

想要写下一段一年的回忆，便已如前尘往事，过眼云烟，曾经触手可及的岁月如今可是荡然不存了。

不知道该从何言起，那青灰色的记忆曾时时回荡在我的梦境，久久地让我不安。去年的10月28日，我的好友陈去世了，在本该是他的生日的那一天。他好像是承受不了什么，就那样在东湖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有朋友来武汉看到东湖时说，如果有可能，情愿做东湖之滨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即使被浪花拍死在岸边的礁石上，也在所不惜。也许逝者也是把它作为解脱之所，我竟不知。几周前到东湖旁边游玩，友人还提醒说，你如果不想再去那里，可以不必去了，我说，不用了。我不想让某个地方成为萦绕着不安和梦魇的窒息之所。在暮色四起之时在东湖泛舟，我只记得岸上的灯光揉碎在湖波里，静静地摇曳着，摇曳着，带来那个晚上悠长的安宁。

每当一个人在浴室洗澡的时候，我常常注视着哗哗的水声，它溅在墙上、身上、地上，我都可以闭着眼睛分辨出来，当水珠弹跳着响过耳际，在蒙蒙热雾中，我的眼前经常浮过一张熟悉的脸，那脸上会经久不息地泛起被烛光照耀一般神秘的微笑。我还记得一年前的这个季节，我们曾经一同来到浴室。那时浴室的灯坏了，我们一边在黑暗中揉搓着浸满泡沫的头发，一边聊天，关于生活与梦想的种种话题漫无边际。

大约半年前，华师的事后调查人员过来给我们做咨询，后来他们把我留下来，问我几个问题，我都照实说了。他们说，梦境、幻觉都是正常的反应。但是直到现在，它似乎没有怎么褪色。也许，这正如《美丽心灵》中的纳什，即使到他晚年，他的病好后，那几个幻想中的人物也依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成为他的生活的布景，只是不再干涉他的生活正常的主题。

陈喜欢弹吉他。他以前一点也不会，可是自从报了学校的吉他社，他就每周六都去参加学习，并且每天在寝室弹，尽管他还不能弹出完整的调子，但是那热情已经开始感染所有的人。他曾说过，希望做一个当代侠客，背着吉他去流浪。在他离开之前，他已经学会了扫弦。乐谱的第一首曲子是久石让的《天空之城》，他也喜欢拿这一首曲子来练习。在宫崎骏的同名电影中，飞行石最终被瓦解，美轮美奂的天空之城也归于毁灭，但是希达和巴斯最终安全逃离回陆地。这应该是一个令人欣喜的结局，可是那音乐却自此充满了忧伤，仿佛在诉说一个凄恻不已的悲剧。

有时候晚上我们经常去听一些讲座，他和我都喜欢人文类的讲座。听完讲座，就已经十点多钟，这时候我们就在路灯下下踩碎一天秋色散步回宿舍。他甚至在樱花树下说过，明年的三月，枯枝上的花朵必将是一片灿烂。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们的，也匆匆然告别了关于花与另一个季节的会晤。

当调查者来盘问此事时，每当问起我们的关系，我总是回答说“一般”，甚至带着回避地加上一句“不太熟悉”。最开始是略带点疑虑，到后来几乎是变成脱口而出了。我不知道他若听到后会怎么反应，许多日过后，我终于在这里体会到了背叛的意味。而与他的最后一面，是在不期然的回眸中完成的。我也没有机会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也不曾主动要求这么做。校方也在遮遮掩掩的举动下让这件事情平息下来。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留下。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的开篇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译者的另一句话：没有任何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只要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就该是幸福的。穷尽现在——不欲其所无，穷尽其所有，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我也想起了他曾说过的“当下，且去经历，莫问前程。”他甚至把这句话题在我的书的封面上，就像我喜欢的“任何人的生活都要归于平凡”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座右铭。而他那背着吉他去流浪的梦想，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了！

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我渐渐懂得，友情其实就是不掺杂着情欲的爱情。它比爱情淡泊和清新，但却同样历久弥新。在我挥泪时，我明白潜藏的嘲讽，可是少有人明白只有深情才能让一个男生承认自己的脆弱。我一直以为，脆弱是人的本性，而不是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是一个过度狭隘和女性化的词。每个人都是一只小强，外表的壳无坚不摧，内在的躯体一捏就碎。

聪明的头脑能使成功的滋味变得苦涩，而平庸才会让人生充满希望。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生与死，而是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悲哀。许多人浑浑噩噩地生着，为着什么喧嚣的去处，也许只有逝者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刺猬的优雅》中有一句话：聪明的头脑能使成功的滋味变得苦涩，而平庸才会让人生充满希望。怀着这种极端哲学的人，生活一定不会给他很多欢笑。直到后来，我读过钱理群讲的一个故事，才明白一些其他的道理。有一位学生听过他的激进的演讲，就从高中课堂回到家中自学，考上北大医学院，可是上大学发现一切仍然不是他想的那样，于是天天逃课，后经老师劝止无效，把他开除了。他的父母也骂了他，无路可走之际，他打电话问钱教授下一步该怎么办，钱教授却说，你还是回去吧。这是与现实妥协的最戏剧的例子。而陈的离去，是因为不忍妥协的艰难还是因为人世的冷暖，却再也没有答案了。

不论如何，记忆里终有那么一个人，步已行远，却驻留在幸存者的心间不曾离去，带着他双十年华的笑容，也许到我老时，一切少年的时光渐行渐远，他的笑容都将依然如此，历久弥新，耐人回味，不染尘滓，停留在他二十岁的年龄，在逝川中不曾老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