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那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不可捕捉的风。虚空的虚空,一切皆是虚空。一切皆是捕风捉影···所罗门王的话像是谶语,道破几千年前的世态,也道破几千年后的。而我所经历的,不过也是虚空二字而已。辛波斯卡声称在诗人的眼光中世界是非同寻常的,然而万物静默如谜读到最后,漫长的字句终究让人困乏,也不过剩下徒劳的吁叹而已。
穷途之哭不为怀才不遇;浪子多情岂因时乖命蹇。夸父逐日的故事,想必不一定是为了拯救苍生,倒是因为所有经历的都被经历过了,从空虚中生出空虚,最后对着落寞的夕阳灵感突现想起一件别人未必做过的事情,——去奔向地平线的尽头去追逐太阳,虽然最终追逐到的是彻骨的绝望,却也不虚此生了。夸父之后,生于平凡的俗人大可说世界之大,容不下自己的梦想。移民局的人曾问昆德拉要到哪里,昆德拉说不知道,移民局的人把地球仪摆他面前,他转了三圈,然后就说:“请问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生于一个平凡的世界,生于一个淡蓝色的渺小星球,达芙妮的桂冠久无人戴了,也没有人吹起芦笛想起塞林克丝的故事,黑铁时代之后是淤泥时代吗?人沉浸在周身的泥淖中并用自己的颜色为周身涂上一抹凄凉。不生于一个动乱的年代,却怀有一颗动乱的心,可惜了少年们那骚动不安的心,可惜了这是一个牧马南山、铸剑为犁的时代。这若不是牧马南山、铸剑为犁的时代就好了。在革命的年代,有层出不穷的惊世浪潮风起云涌,革命可以成为疗救私人创伤的灵药;在人类的童年,有俄尔浦斯借竖琴的魔力为我们积木成屋;可是在和平的末世,我们却在宿命的轮回中离得救越来越远,就连洛丽塔也被亨伯特蹂躏过了,最后的香格里拉也因为一场飞机失事而被发现,而2012年的青藏高原上,我只记得有几只摆花架子的母鸡。荷花从未错过与夏天的约会,人却总在时光中错过了自己。生命和初恋一样只有一次,可浩浩汤汤的生命之流终将归于忘川。回忆是记忆的宿敌,因为每把记忆篡改得面目全非;而最好的保存就是遗忘。赫思嘉不是在白瑞德最终离开时说“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吗?我想她不会再追了,因为人毕竟总有心累的时候,而岁月也不会让心永远年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只不过因这遍开的姹紫嫣红,都将付与断井颓垣。在这个来去匆匆的时代,有谁还会想着钧天齐乐、薄海同悲,有谁还会想着心怀六合、腑纳北斗呢。生而平凡的人生,生而平凡的时代,一切都将生而平凡、归于平凡,孰能改之?力比多被发现显得太没有人情味,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却是事实。宇宙走向热寂之前,是不是人早已先从云端回到地面?若诚如裴多菲所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那么希望之为虚妄,是不是正与绝望相同呢?只是有一句话若有若无地有些意味:死若秋叶之静美,必先生如夏花之灿烂。“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必要“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作为故事的前半部分。若你拥有一颗不归于凡尘的心,必先在这个世界嘈嘈杂杂的角落走一遭再说。就如奥古斯丁在皈依基督之前也曾是个放荡不羁的狎客,没有做过父亲的人怎么能做修士呢。若你始终未曾开怀畅饮,却屡屡在酒桌前被无奈地灌醉,到最后怎能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少年不曾狂过,便没有老夫了。
小时候练过庞中华抄写席慕容诗的字帖,到如今字仍然那么丑,诗却也不记得一句。后来看到席氏《一颗会开花的树》,心想,这本是好诗,可是为何当时不曾察觉,而至于至今全无印象呢。终不明白,我是时光的过客,还是时光是我的过客,总之关于我与时光、时光与我,全无留下,倒是事实。曾经走过的路,都像废墟一样在身后渐次垮掉了,如震中的房屋,情形比雅安似乎严峻得多,这种地震,时长必是70年略有增减。小学时音乐老师曾经教过这样的歌:“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后来才明白其中吊诡之处,为之忍俊不禁。他人到中年,会明白什么是醉,什么是爱;可我们当时才十几岁不到啊,哪晓得什么爱恨家国的抉择呢。现在回想起来,四年级的孩子用儿歌腔唱“人生短短几个秋”,委实有点恶作剧的味道,又想起当时的认真相,更其令人啼笑皆非了。后来渐渐明白,别人的青春不是我们的回忆。就像少年时读一颗会开花的树会全无感受,就像唱人生短短几个秋会觉得可笑;又如我们90后看老辈们的《山楂树之恋》,终觉隔着一层,而《致青春》虽然拍得很烂(几乎败坏了辛夷坞的小说),却明显更多唏嘘之叹了。此时若又明白电影和小说中的情节不过是别人的故事,而我们的还需自己去经历,又联想到生命的一轮轮的重复淼无尽头,岂不叫人胸中暗生悲凉意?
只有在像太宰治一样感叹“我好爱这个世界”之后才会明白,不是每一个鸢尾花盛开的地方都叫巴黎,在武大的枫园小径上也有它每年的足迹。我们留恋,不过是因为不完全;若一切都恰到好处,则是无需经历的了。又或者,因为爱,因为对知识的追求,因为对人类苦难的不可遏制的同情心,或是其他说不出但仍存在的理由。小时候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走出家乡那偏远的小山村,后来则是走出武汉这座黄鹤一去不复顾的无主之城,再后来难道是要和谁一起私奔到火星?毕竟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地球仪。
突然想起一句很矫情的话:亚历山大对第欧根尼说,我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就做第欧根尼;拿破仑对柯西莫说,我如果不是拿破仑,就做柯西莫;我期待有一天一个君王对我说,我如果不是xxx,就做王年君。这样的玩笑,偶尔开开,便忘记什么是虚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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