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母亲也是。他们是乡下普普通通的柴米夫妻,经媒人介绍20岁结婚,婚后整天劳作,生有一大堆孩子,在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一起打发了六十个春夏秋冬。
或许从结婚那天起,或许从有孩子的那天,父亲每天都要做一件永不变更的事,那就是骂我母亲。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从满头黑发到满脸皱纹,就这样不知不觉骂了六十年。母亲从没吭过声,年轻时有时一气之下回娘家,不知从哪天起就死心塌地的让他骂着。每一天,父亲都理所当然的骂着,母亲都寂然无语的听着,这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一样。
父亲是好男人,母亲也没做过错。但父亲母亲走在一起实在不般配。母亲长得丑,身材矮胖,脸孔乌黑,五官也不耐看。而父亲是美男子,身材匀称,外表俊朗。当年村里搭戏班,十七岁的父亲扮演小生,扮相俊美,举止优雅,在无比封建含蓄的年代里就很得女孩青睐。熟话说,男人女人无丑相,看习惯了都一样。父亲自然明白,长相不能成为骂人的理由。
母亲干起活来笨手笨脚,又常常丢三落四,乡下逢年过节做粿蒸糕全然不会。而父亲手脚麻利,干起活来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每天除了生产队劳动外,还要起早贪黑的到自家地里浇水浇粪,还要编制斗笠,还要做家务。当父亲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看到家里一片狼藉。饭还在锅里煮着,衣服还在桶里泡着,鸡鸭飞上飞下,咯咯乱叫,心中自然乌云飘荡,憋出几点雨来也在情理之中,但乡下比母亲更笨的女人大有人在。父亲自然懂得,一个成熟的男人,应当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多担当同样不能成为骂人的理由。
那么,父亲整天骂骂咧咧算啥回事呢?其实,村里的老人心里都明白,父亲年轻时有过一段失败的爱情。
前面提到,村里搭戏班,十七岁的父亲扮演小生,小旦自然由村里最漂亮的女孩担当。舞台上,生旦总是载歌载舞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生离死别。日子久了,假戏真演。父亲上门提亲,女方家一口回绝。回绝在情理之中,因为父亲并没有一个安稳的家。爷爷是乡下一个窝囊的文化人,当过闽南反共救国军连长,风光过一阵子,后来吸上鸦片烟,饿死老婆,贱卖儿子,一大堆孩子任其自生自灭,家道就败落到这地步。旦家怕他们藕断丝连,让人闲话,就匆匆的把女儿嫁给本村一个体面的公务员,从此离开戏班。父亲无才补天,一气之下离开村庄,报名去修鹰厦铁路,后来经伯父介绍,才回家与母亲完婚。从此小生和小旦在各自生活的舞台上演绎自己平凡的人生。
树叶黄了又绿,春天去了又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同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当年的小旦和小生,各自生下了一大堆孩子,渐渐的,心里的纠结释然了,彼此有了来往。农忙时,父亲常去帮助他们家干活。特别是六月天,烈日当空,酷热难耐,父亲每一年都要在这时候帮助她家堆草垛。稻草又脏有热,站在草垛上,全身湿透,但父亲并不在意,总是有条不紊的把稻草堆得又稳又实,又圆又高,中暑是经常的事。看到天气骤变,只要听到她家割下的稻子还在田里,父亲总是二话不说,把长长的手巾系在腰间,戴上斗笠,匆匆赶去。农闲时候,父亲有时也去她家坐坐,小旦有时也到我家走走,两家的孩子也来来去去,关系十分融洽。
弹指一挥间,四十年过去。父亲成了花甲老人,这一年,当年的小旦不幸去世。那时,还土葬,父亲也去帮助挖墓坑。父亲一锄一锄的挖,很少说话。挖到差不多的时候,地理师要用皮尺量量墓坑的宽度和深度如何。父亲说不用,他放下锄头,走下墓坑,平躺了下去,感觉手脚还有些拘束,就指点大家挖这挖那,直到躺下感觉舒适为止。墓坑挖好了,太阳也落山了,大家收拾好东西,下山了。父亲自己一个人,在上山多呆了一会才下来。这一年,父亲明显瘦了许多,老了许多。
后来,父亲到一家台资企业管理杂物。尽管年纪大些,但身板硬朗,依旧勤快,依旧待人热情。厂里上上下下都对父亲有好感。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有了外遇。我不敢相信,父亲六十多岁了,而且还是一个非常正经到几乎古板的男人,从离开戏班一直到小旦去世四十年间,村里从没传过一次有关父亲的绯闻。村里庙会,表演歌舞。总有一些身材姣好的外地女孩,一丝不挂的,在戏台上摆弄各种撩人的姿势,台上台下人山人海的,父亲却从没去看过一次。但我又不得不相信,父亲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一个农民,开始怕晒太阳,每天出门要刮胡子,着衣也讲究了。村里的人说,现在的父亲,比我还年轻。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往往是外遇的征兆。因此,我和母亲决定去看个究竟。当看到这个女人,简直吓了我一跳。这个朴实漂亮的乡下女人,除了身材略显单薄,几乎和我记忆中的小旦一模一样。万缘如梦啊,真爱是一只永远挥之不去的青鸟。
现在,父亲真老了,但仍在乡下种地,仍在一如既往的骂我母亲。母亲去干活的时候,他总爱独自一人,泡上一壶铁观音,打开一包白水贡糖,然后打开电视,一声不响的看芗剧。他是在品味戏台上那段浪漫的传说,还是在追忆黄土墓碑下那个呼呼睡着的小旦,我不得而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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