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娘
——作者:月是故乡明
崔娘高寿,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有101岁了,她是在97岁那年殁的,无疾而终。
崔娘多福,在她走的时候也是多子多孙,四世同堂了。崔大爷比她年长8岁,是铁路上的一个老养路工,在年过五旬的时候才娶了她,但又先她二十年走了,老两口做了二十多年的恩爱夫妻。
崔娘出殡那天来的人不是很多,但是很全活。他儿子,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小孙子来了。她女儿,女儿的女儿,女儿的外孙女儿也来了。左邻右舍的老亲旧邻们都到了。殡仪典礼规模不大但也算是庄重、肃穆。其中市民委的领导和市民革、市统战部的代表出席了殡葬仪式,民革副主任发表了简单的致辞,高度概括了崔娘作为女人,作为弱者,作为抗战时期爱国群众和日伪时期日本军队慰安妇的特殊身份的传奇一生,表示哀悼和怀念。
崔娘生前有一个愿望,就是和其老伴崔大爷土葬并骨,这是她这一生仅有的愿望。在市领导的默许下也迂回地得已实现。应当说崔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听到崔娘病危的消息我从700多公里的大连连夜返回家乡,但还是没有见到她老人家最后一面。那一夜我为她老人家守灵,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静静地,安祥地好像睡着了一样。人世两隔,我们娘俩在默默地对话。往事点点滴滴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三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服务的一家铁路单位,以副科级待遇给我分配了一个40多平方米的铁路住房。那是铁路水电段在郊区的一个给水所的职工宿舍,和崔娘是邻居。次年我和妻子有了自己的宝贝格格。我们是双职工,家里离市区有五公里,每天上班、下班常常是弄得手忙脚乱。一天晚上外边飘着清雪,偶尔能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已经进入腊月了。刚顶一周岁的女儿不停地啼哭,怎么哄也哄不好,崔娘听到了就过来了。她不紧不慢地摸摸孩子的手脚,看看孩子的舌头说:“你这屋子太冷了,囡囡是受寒了”然后掉头就走,不大的工夫又回来了。她细心地在孩子的肚脐上敷上了一包捣碎的生姜末,然后给她喂了一点红糖水,再然后就是用她那干裂粗糙的手一遍一遍地反复揉戳女儿的脚心,嘴里还念叨着:“囡囡不哭,囡囡不哭,奶奶在这呢------”不一会,女儿就睡着了。崔娘一会摸摸女儿红扑扑的脸蛋,一会给她扯扯被角,就和我们絮叨起来了。
“我啊,前半生命苦,后半生享福,我知足了------”
崔大爷无儿无女,崔娘终身不育,也无儿无女。老两口的一双儿女听说一个是捡来的,一个是要来的。
“俺家你那大哥呀,是抗联烈士的遗孤,两岁时他的父母就不在了,是死在牡丹江抗联的老林子里,是我老叔把他从死人堆里抱回家来的,老叔就再不见了踪影,不久后我老叔也死在了抗联的老林子里,你大哥就成了我自己的儿子。可那时会我还没出阁呢,可怎么办啊?真是愁死我了。日本人隔三差五地搜山,讨伐,那些二鬼子呢也隔三差五地到我家吆喝。我们家那时算是比较富裕,养了一挂马车,开了一个豆腐坊,按成份应当是富农吧,但是我记得也仅仅是维持着温饱,我们小时候也经常把豆腐渣当饭吃。我父亲在旗,是前清秀才,他虽然胆小但是有气节,没有把这孩子交出去。他和日本人,二鬼子们小心翼翼地周旋着。我呢抱着你大哥东躲西藏地维持了一年多,后来看看也不是那么回事,我就坐着我大舅赶的马爬犁从牡丹江躲到了东边道东家崴子我姥姥家去了。
那年月十冬腊月是贼冷贼冷的,我们走走停停地整整走了七天才到了我姥姥家,记得到家的时候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后来听说这件事儿还是让那个朝鲜二鬼子给告了密,我爹我娘死也不认帐,就让日本人给吊死了。我也没有机会给我爹我娘送终了,我也成了孤儿------”讲到此处崔娘擦擦眼睛,无声地哽咽着。
过了会儿她抬起了头接着说:“你大哥有出息,现在已经是铁路上的领工员了,还是个干部呢。还给我填上一个宝贝孙子,你说我有福不有福------?
“俺家你姐姐呢也是个孤儿,是她三岁的时候我把她抱回家来的,虽然文化不高,但是有个铁路上的好工作,还找了一个好女婿,是铁路上的技术工人。小两口恩爱、孝顺,还给我添了一个外孙女,你看看我是儿孙满堂啊---
“你崔大爷呢,老咕噜杆子,无儿无女,是我可怜他才让他进了我的门,他也算是有个家了。他是个老倔头,少言寡语地不进盐酱,每天他下班我给他烫上一壶烧酒,炒上一两个小菜,他就无可无可的了,让他做啥他就做啥------”
说到这里崔娘偷偷滴笑,但是笑得很甜蜜,很满足。那一夜女儿睡得也很香甜。我们和崔娘拉呱也拉呱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回去。
打这以后我妻有事没事就抱着孩子去崔娘家去串门,忙的时候就把孩子丢给崔娘。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崔娘家总是暖呼呼的,我们家炕不好烧,崔娘家就成了我那宝贝女儿的避风港。经常长在了崔奶奶家不回来。冬天过去的时候我家的小格格白白胖胖滴长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公主,老人家一天看不见她都不行,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但是崔娘再也没有和我说过她的往事,崔大哥也从不提他娘的过去,令我们感到几分诧异,几分神秘。
半年以后的某一天,大概是七月份吧,我从青岛出差回家,给崔大爷买了一打青岛啤酒,给崔娘买了一件她喜欢的宝石蓝色的斜纹咔叽布衫。崔娘很高兴,就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酱茄子,外加上我带回来的虾爬子,我和崔大爷就喝上了。崔大爷不喝我那青岛啤酒,说是像马尿,而是专门喝他从三源浦一家老东北酒坊接来的烧锅,而且让我陪他喝那烧锅。崔娘都收拾完了也过来陪着崔大爷喝了几盅老烧锅。喝着喝着老两口就吵了起来。
“要是没有我老崔头,你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吗?”
“你臭美吧,要不是我可怜你,你还能有这一双孝顺的儿女吗?”
吵着吵着崔娘就越发高兴,她拿起了白瓷羹匙,敲打着黑瓷的酒盅唱了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声音虽然苍老但字字珠玑,旋律深沉,沁人心脾。
老两口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边喝酒,边吵嘴,边唱歌,谁也不让服谁,又都笑呵呵的。那感情、那情景无法形容,令我永生难忘。
第二天崔娘出席了市政协纪念抗日战争胜利37周年座谈会。事后听说座谈会上崔娘被邀请坐在市长的身边,而且还带着大红花。事后崔大爷和我说,“你崔娘在她17岁以后先后领养了五个抗日烈士的子女,后来陆续被抗联政治部给接走了,剩下这个小不点的你崔娘说啥也不让他们领走,就是现在你的大哥—我儿子”崔大爷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就不再往下说了。
几年以后我为崔大爷退休后补发工资的事情去铁路工务段人事科查档。接待我的是一位老资格的人事主任叫李玉花,提到了崔大爷,找到了他的档案,符合补发工资的条件。随后就和李主任闲聊了几句。李主任告诉我,这个老崔头是1940年参加抗联的,后来队伍打散了,他无处可躲就参加了国军,曲线救国了。要不是这点污点,他应当是响当当的抗联老战士,比我们铁路分局长还应当高半级,属于副局级吧。功过相抵当了一辈子养路工。他平时没有话,但技术突出,是单位的技术权威,说话办事有分量。他一直单身,到五十多岁的时候才娶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妓女,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听到这里我急忙翻看崔大爷的档案,上边记载如下:崔根生,1905年出生,1948年入路,在吉林铁道公司梅河口工务段任职;妻子叶贺春(曾用名叶赫秋),1913年7月7日生,满族,无职业------。
看到这里我大梦初醒般地加快了给崔大爷办理补发工资的节奏。期间假公济私地去了一次东边道县档案馆,翻到了日伪时期的档案,看见了如下记载:叶赫秋,女,1913年7月7日出生,满族,---曾就读于牡丹江蓝旗镇乡学三年,后在新京女子中学读书,期间曾秘密加入国民党三青团社团。抗战时掩护过抗联战士,并曾先后收养过五位烈士遗孤---1941年被强征到东边道县关东军第二旅团第五联队慰安所服役,因其懂日语,曾经为抗联传递情报,及时保护了抗联第一军第三师东边道支队后勤医院安全转移---
了解了上述情况,叶赫秋、叶赫春的名字就一直在我脑际间晃动。转过年的一个夏天的周末,我和妻子把女儿送到了幼稚园后,买了半斤猪头肉,两盒八件果子,一瓶二锅头去看望崔娘。碰巧崔大爷不在家,妻就熟门熟路地炒了几样小菜,和崔娘喝酒聊天。我在三盅白酒落肚后就试探着问:“听人家说你还收养过好几个抗日遗孤呢,那时候一定很苦吧?”
崔娘看了看我,好像是狠了狠心,抬手干了一盅二锅头,用蓝手绢擦擦嘴,慢悠悠地说,“那时会苦着呢,他们(日本军方)把我们集中在日本人的独身寮,是一个黄色的二层小楼,楼面设计很讲究,就是你们常说的小洋楼。室内都是实木地板镶嵌的榻榻米,有抽水马桶和电灯。我们二十几个姐妹被编成三个组,一等人是日本女子挺身团,专门接待日本军官,她们住在二楼。二等人是朝鲜女人,每天接客为八人,给五张日本军票,可以买一斤苞米面。我们东北女人是三等人了,那就不是人了------”
“那你家里的孩子呢?”我依仗着酒劲发问。
“孩子不是同时领过来的,那时候我只带两个孩子,一个就是俺家你大哥,另一个很小,才三四岁,我把它们藏在了你三舅老爷家了。我们每十天开支一次,发的是日本军票,只能买苞米面和橡子面。后来提拔我做了挺身队的翻译,我发的军票就多一点,孩子们算是没饿着啊------”说到这崔娘无奈地摇摇头说了一句“我的身子就是让那些日本畜生给毁了”说着崔娘又干了一盅二锅头,看看我们俩就不再说话了。我隐约地感觉到崔娘是有意想把她埋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往事讲述给一个她最最信任的人听。
1997年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组团控诉、声讨日本战争罪犯在南京大屠杀和强征慰安妇时在中国所犯下的滔天罪恶。调查历史当事人,见证人的时候,吉林省律师协会找到我,要求我说服叶赫秋能随团去日本参加诉讼,被我婉拒。后来他们又通过市委宣传部找到崔娘,老人家回答说:“你们找错人了,我叫叶赫春,不叫叶赫秋,叶赫秋早就死了”。从此她老人家闭门谢客,直到她97岁驾鹤西去的时候,她再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那段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往事。
守在老人家的灵堂前,望着她老人家安详的面孔,我给她斟上了三大碗她最喜欢的牛栏山二锅头。在我喝完第二碗的时候,恍惚间我看见她老人家微笑着喝了第三碗,并向我示意干杯。我泪流满面,不知不觉地为老人家唱起了她最最喜爱的那首古老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复复地吟唱着,用这首传世的老歌恭送我家格格的祖母,我自己的忘年知交—崔娘。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2013年6月21日初稿于吉林通化
注: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确属巧合,请勿对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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