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　星期一　晴

十一点，刚从乡下赶回城里，满身是汗，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刚放下包，嫂子电话说，妈妈昏倒了，正送往县医院。

妈妈头昏是经常的事，给她买过很多降血压的茶、食品，东西一扔给她，借故工作太忙，好几个月，都不曾回去看过，电话倒是经常打，她有时候会说，头不昏了，一直在吃买回去的东西，放心。我于是一直放心地固守自己的工作，拼了命的每天想要做很多很多的事。

六一节那几天，她和邻居来城里采购，陪了她们一晚，她从白天到晚上精神都很好，但回去还没有两天就昏倒，所以接到嫂子的电话，我以为情况应该不会那么糟。

下午，赶回县里，妈妈已经住了院。安静的病房里，时间嘀嗒，如药液，从我进病房开始，好几个小时，妈妈都睡着，没有说一句话，哥哥在。下黑我们讨论着谁去做饭，妈妈才叫了我的名字，只是一声，扎着针的左手伸向我，嘴巴蠕动着，但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6月4日　星期二　雨

隔壁，有人永远离开了医院，眼睛一闭，与这个世界的美丑再也无缘。此起彼伏的哭声振碎了医院走廊，从小害怕听见哭声，更害怕看见有人离开，所以躲在妈妈脚边，那一刻，明显感觉到，妈妈的脚，没有温度。

好久，她掀开被子想起来上厕所，扭了扭身子，我们才同时发现，原来妈妈要自己起来走动已经很难……

直到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失意，这感觉，来得缓慢却有力量，浇筑得脑海和内心像块板子一样沉甸甸的。

医生说，估计是脑梗塞，但也不一定，也许只是高血压引起的暂时昏厥。药瓶没药去叫护士，半个小时，没有人应，警铃响了再响，一直没有人接听，亲自去护士站，她们在八卦，然后很不耐烦地说，等等问下医生。怒火燃烧中我竟然只有一句：你们好搞笑。她们回我，不搞笑啊，为什么搞笑。我的职业告诉我，曝光她们。但我没有行动，我想，大概，我心底是比她们有人性的，即使我随便小手一勾她们即可被罚或饭碗不保，我残存的一点人性致使我放弃了……

下午，和哥商量后，决定转院去省城，我说，我以命担保，我不相信县里的医生和医德，我的生命，曾经在县里的医院被耽搁了好几年，我最知道……

6月5日　星期三　雨

一早上折腾，哥给我电话，妈妈顺利在省城住院了，让我放心。回单位请假，和同事打听省城医院，心里不放心，一再叮嘱，要把妈妈送去最好的医院，不管要多少钱，我们一起努力承担。

下午，哥电话说，检查下来了，妈妈情况并不乐观。听有人说过脑梗，因为没见过，也不是亲人亲身经历，便觉得所谓脑梗，也不过是一个平常不过的词，和感冒拉肚子并没有两样，但，真正是妈妈去承担，我才突然觉得，感冒是感冒，脑梗是脑梗……

给我电话的哥声音很低，仿佛医院所有的药瓶都压在了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他说，以后妈妈的行动是不方便的，说话更不行了……

站在租房的楼顶，楼下的车声，盖过了我心里的温度和跳动的频率，下过雨的天空呈现了蔚蓝，但我们的天空，却灰了……

6月6日　星期四　晴

临到医院看妈妈前，哭了一夜，冷水热水都敷过的眼睛还是浮肿，以为看见妈妈，她会因为我的失态而心疼，哥却说，其实妈妈已经没有意识。我放心了，可同时，也更担心。跑去厕所用自来水洗脸，大把大把的泪，混合着水，急流入槽。心里有个声音说：是你们太马虎和大意，也是你们让她太劳累和孤独……可是，我始终说不出对不起，也始终觉得，何须说那三个字呢？与其惺惺作态，不如，默然照顾好妈妈。

去开水间给妈妈打开水泡脚，医院走廊到处是病人，奄奄一息的，正在恢复的，试着走路的，那一刻，好似我整个生命进入了疯癫。

……

从来都太知道生命的可贵，但因为珍惜自己，所以总是忘记珍惜最亲的人。我始终相信，每个人，心里都一个疤，是疼痛留下来的伤口，它无关爱情，无关名利，但总会关乎亲情……

6月7日　星期五　晴

那么多人，关心着妈妈，所有来探望的人，都会在临走说两句好话，连续输液的妈妈还是说不了话，但眼角会因为一拨一拨人来去而挂满泪珠。偶尔，她会因为忍受不住别人的好心而大哭……

微笑着送走别人，心疼着抱紧妈妈。如若别人的关心与慰问，只会让她泪流不止，我很想挡在门口，四肢排开，胸口贴着：禁止入内。但往往，我们可以拒绝别人的恶意，总是不能拒绝别人的善心。

6月8日　星期六　晴

妈妈的药水，一直从早上，输到了凌晨。说不了话，但她会指着输液的手，也许是要告诉我们说它很疼。放慢药水流动的速度，寸步不离她，只因为害怕我又一个疏忽，让她承受更多的苦。于是下午决定谁去做饭给妈妈的时候，我几乎是生了气的说，这还用商量吗？你们谁在，我都不放心。

我的恼怒，逼妈妈轻轻地蹦出了一个词：不要。我和哥喜出望外地转向妈妈，手抚着她额头，梳理着她额前的发丝，珍惜着她给我们的惊喜。沿着眉心往太阳穴刮，轻轻揉着她的头，真心想宝贝她，所以害怕不小心将她揉碎，所以动作尽量轻，尽量柔，慢慢地沿着背，往腰和腿一直按摩，抬着她的腿做伸缩运动，估计她累了，才让她休息。热毛巾擦着她每一寸肌肤，蹲着用热水给她按摩腿泡脚，一天24小时，每一分钟都有事做，腰酸背痛，却是幸福。

凌晨，药水还在流，妈妈看着坐她脚边的我，指着枕头，估计心疼我，让我睡。微笑，我说不困，但眼睛红得生疼。妈妈努力地扯腋下的被子，欲盖着她身边我的脚，但因为无力，终究没有扯动。护士来量血压，被子掀起了一角，妈妈又指了指身边的枕头。挨着她睡下，我不敢抽泣，不敢出声，但泪，如雨下过脸颊，滚烫着，烧痛了眼角……

6月13日　星期四　晴

领导来电话，说要好好照顾妈妈，感动中，我还没说出谢谢，接着领导说，老大走了，单位现在状况不好掌握，还是先回去，万一要召开职工大会，我不在不好。

把妈妈交给嫂子，其实嫂子很细心，是难得的好媳妇，但，心里仍然一千一万个不放心。走之前，列了一个很长的清单，关于妈妈饮食方面和每天要给她做的理疗，但终于还是没有交给嫂子，不管怎样，我该给她自信，也理当相信她……

走前，下午，拿前几天抽时间去买的轮椅推妈妈在医院大院走了一小圈，风很大，把她裹在床单一样大的披肩里，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逗她说，妈妈真像襁褓里的婴儿。纵然，陪护她的心情真的沉重，但这些天，确实是变了戏法似的逗她笑，让她开心，我当然不知道她是真开心还是为了让我安心，至少嘴角翘着。在大院，我说，妈妈这些天表现真好，但是，还要再好些，要做女儿最好最骄傲的榜样，要努力试着起来走走，如此，我即使不在身边也才会放心。搀扶着她，明显感受到，她已经很努力地表现着……

6月15日　星期六　晴

把妈妈抱在怀里，她头靠在我右胸，侧身从她左脸看她，脸色是有些好看了，但怀里的她，小小地缩成一小团，真真像襁褓里的婴儿。前几天我还和她开玩笑说，我终于明白腰短的好处便是屁股和头的距离很近，倒下的时候大可不必担心头会被振到，但这一刻，我努力回忆在妈妈背上的感觉，那时候，妈妈的背很宽大，很柔软，是舒服的避所……

晚上，鼓励她自己吃饭，勺子落了又给她放手里，放了又落，最后颤巍巍地，她额头渗出了汗，也还是没有能力把碗里的饭送到嘴里。边喂她吃饭，眼泪边大滴大滴跌落在衣服上，一样还是不敢抽泣，不敢大哭。再次努力，妈妈还是拿不住勺子，于是本能地想用手去抓米饭，脑海里，是电视剧里病重的母亲或疯人院里的老人，才会如此这般吃饭……

想必，那些年，常年卧病的时候，妈妈定也如今日我担心她一般心疼过我，甚至是更心疼……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