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物业项目部经理坐在办公桌前的黑皮靠背椅上，一只光脚搭在办公桌沿上，他穿一件白色圆领汗衫，下面是一条花短裤，两只红色的拖鞋乱放在他的脚够不着的白色地板上，看上去他显得疲倦，不时地伸伸双臂，打着哈欠，嘴里含着口香糖，剃光的脑袋耷在椅子的靠背上沿，活像一头咀嚼的动物。

“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开会！”经理收起他那只放在办公桌上的脚，很不耐烦地说道，

“还差一位呢，上夜班的黄军可能没有醒，打电话也不接！"一脸瘦削的夜班保安班长扫了眼在办公室就坐的物业人员，转身向经理说，

''不可能我们十几人等他一个！‘’经理弯下身子埋头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到垃圾兜里，坐正后说道，‘’迟到的事我也说了不止一次，但至今你们都当耳旁风，那就只有罚款了，我再说一次，从今天起，每周五的例会希望大家在下午三点准时来办公室参加，迟到的就罚款，五十起价，各位听清楚了吗？”

办公室在坐的保洁和保安有气无力地“喔！”了一声，

''还是老一套，开会我说的也都万变不离其宗，”经理从抽屉里拿出来几张上面有字的纸，放到办公桌上，‘’不过，我觉得每次说了管不了一两天你们好像就忘了，从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出去了，这如同朝鸭背上浇水一样，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在坐的和我一样，都是三四十岁的人，有的快五十了，各人都有个脸面，可是，你们工作中出现的一些情况我实在感到难以忍受，既然我说过的话你们当放屁，当我是个白痴，今后我也只有运用公司附于的管理权来行事了，以前我总认为大家出来打工都挺难，挣俩钱也不容易的，只要大家不犯原则上的错误，没有让来小区检查的公司领导们抓住，一些事情我都尽力替你们在抹平，现在我才发觉这简直是在放纵，对我位置的不负责，如此下去，我完全相信有一天你们不用吹灰之力就能把我送出小区，抱着被子回老家种田去，''

''好了，言归正传，这样说下去到过年也没个头，‘’经理继续说‘’如果大家觉得我在信口雌黄，那么，下面我所了解的你们在工作中那些不像正常人的表现请你们作出合理的解释，在我们小区东西两道大门定岗保安的进出人员登记册里，我注意到去年夏天有一位师傅进小区给业主装修门窗，当班保安黄军作了登记，什么时间进小区的及有效证件写的也很　清楚，但是，在最后一栏外来人员离开时间里至今也无任何记录，这就难免使人想入非非，我可以认为那位中年师傅和小区里某位女业主对上了眼，两人情投意合住在一起，时间快满一年，他们爱情的结晶都快出世了，因为那师傅进来后就没有出去嘛，黄军，你以为如何？‘’

''黄军还没有到！‘’保安班长小声对经理说，

经理耸了耸双肩，转动着脖子，左右摇晃的光头如同散打高手搏击前的热身，他懒洋洋地斜眼扫视了一下他的下属们，张开嘴打着不加掩饰的哈欠，向人们传递着五月下午难以忍受的睡意。

‘‘还没有来？’’经理说，‘‘这罚款定是说不脱的了，等保安到齐了我再细讲，现在说保洁，你们四个保洁当中有三个一直表现不错，这里我还是要说赵香莲，你负责的区域，可以说是从来也没有搞干净过，业主不止一次来办公室反映，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在那些你不断更换的男朋友的倾力帮助之下，卫生反而做的更不像样了，当然，我没有任何权利对你的私生活妄加指责，大家也从来没有要求一个四十多岁拖着俩孩子的女人不能去找她的爱情及美好未来，可是，我的祖老仙人，你得把工作干好才行嘛，保洁是个细活，又需要耐心，那些男人不但笨手笨脚，还想在很短的时间干完，白痴也想得到，那根本就做不好，我难保业主不因此告到公司里去，这样一来，我这个全面负责小区一切的管家就只有下课，好多业主在我面前讲了多次，有的还苦苦哀求一定想法让你走人，可我这个人就他妈的心软，看着拖儿带母的真不忍心，我敢打赌，你去别的公司应聘，还没有走拢他们就会被你身上的气味熏的拔腿就跑，更不用说你那一身从来都不合体的装束了，住我们小区的业主都很富裕，他们扔掉的东西决不下七层新。那些废品你们四个都在捡，我知道，卖的钱可以贴补一下你们并不太多的工资，但她们三个就从来不像你那样，你把不该捡的东西一个不落的全收拾到你地下室的宿舍里，扔满了本来就窄的地下过道，每次我到你那地下楼梯边就不敢再往下走，我认为任何人都无法忍耐那种恶臭，我真的太欣赏你的忍耐力了，公司一再强调员工宿舍及个人卫生的整洁规范，并不定时派人来小区检查，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带他们到你的宿舍，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没那么多工资被他们罚，我还有老婆小孩及老家的父母要供养，虽说我的工资多你们不少，但你们都清楚，我　的两个小孩大的不满十岁，小的她妈还抱在身上，而在座的所有同事当中，大部分人的孩子都上了高中或者大学，有的还有了孙子，没有上学的也都开始上班挣钱了，我们到这省城里来打工，背井离乡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瞧瞧，我又说了这么多，可是，这不说行吗，坐在的任何一位都不可能了解我的压力有多大，你们做错了，罚款最多超不过一百，我呢，被公司一罚起码就是三百，在公司招集各小区项目经理的例会上还要被总经理骂得狗血淋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只能缩着头像只乌龟一样忍气吞声埋头坐在那里，谁都有面子，可你做错了敢啃声吗，如果你们还有良心的话，工作就不会这么不认真了！‘‘

这时候办公室外响起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接着黄军就跨了进来，经理歪着脖子既傲慢又责怪地看了一眼他，黄军径直走到里面一空位前，一屁股坐了下去，脸上不卑不亢，在他眼里好像经理根本不存在，

黄军大个子，蒜头鼻子厚嘴唇，一双眼睛还算明亮，只是过于太小，而且突出，像深黄色的脸上卧着两只发光的黑色瓢虫，他来自距省城几百公里外的乡村，老婆在城里做月嫂，有个女儿留在乡下读高中，因为这里的学费他两口子无力承担，算起来他进这公司的时间比经理还长，只是中间因嫌工资太少申请过两次辞职，像经理说的那样，是属于那种走了又要来的意志不坚定的人，经理来了便没有离开，忍气吞声地从队员，队长，一直坐到了如今小区项目经理的位置上。

经理又说了几句，草草地结束了保洁的事，然后吩咐她们可以离开了，去做该做的事，在狠狠地瞪了一眼胖的像肉墩一样的赵香莲之后，转过他那光头，看着屋里的这些保安，

''好了好了，伙计们，这下女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男人，有些话就可以口无遮拦了！‘’经理忽然兴奋起来，一改刚才严肃的神态，又把右脚搭在了桌子上，‘’我说兄弟们，你们中间也有人不像话哈！‘’

“不就是罚款吗，”黄军立刻接上了嘴，显得有些激动，“只要没把一个月的工资罚完，让家里人拿钱来这里取人就行了！”

“也，你这家伙，开会最后一　个到，我都没有说啥，你今天吃炸弹啦？”经理说，

“我倒没有吃，只是心里埋下的那颗炸弹像是立刻就要爆炸！”黄军说，

经理挥挥手，摆着他那埋下的头根本不在乎，他说：“虽然这是我在给你们开会，不过，你们有什么也可以当面说出来，免得过了又私下叽叽咕咕地影响工作！我从来都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

黄军不屑地看了经理一眼，像是今天特地要跟经理过不去似的。

“好！既然大家都不开腔，为了搞好工作，我还要继续唠叨，”经理又开始嚼口香糖，“你们这些家伙，我敢打赌，做保安哪一个都不够格！上班玩手机、打瞌睡我都不想说了，但个别人上班把他那蹄子放到值班室的办公桌上修脚，还是大白天，业主看见会怎么想？我请问！作为保安你们的形象何在？”

“你倒是只知道嘴巴一张，”黄军又接上了，“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应聘时一报到第二天就立马上岗，有谁告诉过我们一声这工作应该怎么做，以前我进厂，至少要培训半个月，不合格还要补训才能去工作，我觉得我们有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有的人成天打歪主意强百倍！”

经理盯着黄军好一会儿，才说：“我请你注意，这是在开会，物管部虽然小，它至少还是一个组织，我是你们的经理，你可不可以等我说完了再开腔？”

“不可以！”黄军像在咆哮，“他们能够忍气吞声听你奚落、听你瞎说，我可是受够了！表面上说的头头是道，背地里下流无耻！”

“我知道了！”经理把右脚从桌子放下来，很平静地说，“难怪你家伙今天开会故意迟到，原来是早有准备，根本不是来开会的，是安心找茬！你以为我怕你？来吧！老子奉陪到底！”

经理一掌拍响了办公桌！

“你是我们的经理，”黄军不紧不慢地说，“你眼皮下在坐的都是你的菜，只有我们怕你，不过，我今天是来说道理，根本扯不到怕与不怕，我看你这个经理也不咋地！其实用不着我说，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啥子货色！”

经理埋头笑出了声音，并不住地摇头，他起身走到老黄面前，嘴巴凑近对方耳朵轻轻说：“如果不是在办公室，开会的现场，你脸上早就冒起青包了！”

“哼哼！”老黄也不示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敢给你一拳头！”

“哎呀！我好怕！”经理怪声怪气地说，“我请求保护！”

“好了！”老黄声音很大，“我也不想兜圈子了！大家的时间宝贵。”

经理回到座位里，两眼直盯着老黄，像是在说，我今天就看你怎么个表演！

“我不是倚老卖老，大家都知道十多年前小区开盘时我就在这里工作至今，中间辞职两次的原因也简单，工资不理想、对当时经理的工作方法难以忍受！”黄军抬头扫了一眼经理说道，“今天好像还是这个原因，只不过我感觉这些现象比以往更疯狂！我当过班长、短时间替代过经理，如果不是我连自己姓名都写不出来的话，也不会成为一个工作时间最长、职位只降不升的家伙了！对这些我从来都不在意，谁叫自己没有文化呢？我一直尊重和羡慕有知识的人，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并非所有有学识的人都具有高尚的品德！比如我们在座的人当中就有大学生，他们的行为简直令人对他们刮目相看！这使我坚信这类人在学校里饱读诗书，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毕业后到社会上去创造更下流肮脏的社会！”

“今天的例会到此结束，大家该干啥就干啥！”经理像是在发狂，“现在立刻散会，都出去！”

“你说散会就散会？”黄军不紧不慢地说，“我还没有说完，你这个白痴！”

经理走过去把门关上，又拉开，伸出他那光头吩咐外面当班的人说，今天任何业主有事找我就说办公室没人，他们继续再问的话，告诉他们我因传染病正在医院！

像一位出色的预言家那样，经理关上门就冲到老黄跟前，抓住对方的衣领就是一记拳头，黄军说了句君子动手不动口，经理照样停不下手，有种不将敌人置于死地誓不罢休的顽强毅力！只不过最终经理被黄军击倒在地，在公司总经理一行驱车到小区的时候，小区项目经理被几个保安塞进车里，去了医院，这与经理先前的预言稍有误差，传染病调整为因暴力致伤。

在那间散打比赛结束后凌乱不堪的小区物业办公室里，除了项目经理因伤离开之外，其余例会人员全部在场，项目经理座位上的人换成了物业公司的总经理。

黄军递给总经理一张早已经写好的辞职申请，总经理半闭着眼睛看了一眼，把它又放在办公桌上说﹕“我只想知道你们项目经理去医院的原因！”

“好！”老黄说，“公司没有给我们保安配枪，不然他早就见阎王去了，不只是受伤！”

“呵呵！你倒让人感觉特别，”总经理快笑了，“说来听听？这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了！把它形成的过程详细告诉我，我请求你！”

“好吧！依照程序我的辞职申请应该交给小区项目经理审核，不过我认为他完全不够资格，我迟早要交给你的，我只能说，我在本小区十来年的工作中，这位项目经理是我见到的最疯狂的家伙！而且毫无人性！”

“看来事态严重！”总经理依然在笑，“请你继续！”

“有关公司赋予他权力的事，看上去虽然它不怎么合理，却是合法的！比如小区那些闲置的场地，业主有需要的就要找我们项目经理商谈，其中的隐情人们十分清楚，还有那些极为紧张的车位，等等这些我都不一一例举了！这是他的权力，任何人也没有办法，但是有一样我却认为他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在他成为项目经理的这几年当中，我看到过不少年幼的孩子们在小区西大门边因为丢失了电动车而伤心的哭泣！你知道，我们敬爱的总经理，在我们小区西大门外有一栋十几层的高楼，它的底楼为商铺，上面的几乎全部出租给往来的打工者，与我们西门岗相距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就是那栋楼下的一块空地，在座的都知道，每天晚上那里停满了电动车，也从来没有人看护，我敢肯定，那些年幼的电动车主完全是冲着对我们小区身着制服的保安的信任才把车停在那里，不然当车丢失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到我们面前哭诉！”

“你是说孩子们丢失的电动车与你们项目经理有一定关系啰？”总经理睁大眼睛问。

“不是一定，根本就是他所为，我敢说，除了我，在座的保安没有一个敢不照经理的吩咐，半夜里去抬那些孩子的电动车，把它们弄到地下车库放好，方便的时候再让货车拉走，贱卖给二手车的经营者！平时我观察他们的衣着和相互的交流，知道这些孩子大都来自遥远的乡下，他们之所以离开故乡，也是因为没什么文化，他们多数在餐厅或超市上班，每个月工资不会超过两千元，我不知道这些孩子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凑够买电动车的钱，我只记得有一天在西门值班，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因为找不到电动车，头埋进手臂里失声痛哭，其实我们每个人在那个时候都会忍不住掉泪的，因为我们都在养儿活女，只要把她当着自己的女儿你一定不会吝啬你的眼泪！”

“好了！尊敬的总经理，请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不会再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如果真要我留下来继续工作，我恳请你给我配枪，可以一炮火打死野猪的那种！”

老黄说完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罗祥芸

2013年6月1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