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场恋爱接着另一场恋爱”我说。

“不。生活就是一场悲剧接着另一场悲剧。”他这样说。

我和男友游荡在放学的路上。我们大约是一天前确定了关系，从前总是朋友。现在呢？却还像普通朋友。

天还亮着，压抑着沉暗气息的清蓝色天空上，盘桓起丝丝缕缕的云，如丝绸纱巾上抽出的迷迷蒙蒙的丝，松缓地缠绕在一起，拧不住也扯不开。它们旋着铺敞开，组成朦胧的背景，这背景之上，隐约浮出了月儿浑圆的轮廓。月儿平静地散发清白的光辉，边缘已模糊不清，渐渐地与清蓝色天空相溶，最终隐去了。

“呵，这天……”

“嗯。”

“嗯。”我不明显地笑。

这宁静的天。

上车了。他遇见了一个朋友。他们开始聊，我在一旁听着，看着窗外。

他的手机响了。

“啊……没等你们……今天有使命，也有义务……”

学校里是框框，闹闹他们，往常都一起走的，今天忽然缩成两个人。

到了换乘车站，我们下车。忽然……他！

他早就出校门了啊。

哦，我记起了。在学校时他就问我能不能一起回家。

这世界总有些无奈。

从前是有过一起回家的，我们坐在公交车最前面两个紧挨的座位，不会多说话。我们在夜色中对视，对视好久好久，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一个人就忍不住了，把眼神躲向别处。或者会迎着对方，浅浅地笑。他笑起来很好看，薄薄的嘴唇轻轻地抿起，眼角微微弯下，眼睛亮闪闪的，泛着有些黯淡有些苍凉的柔光，像水波漾在茫茫的瞳仁里，久不消散。

这世界的确有些无奈。虽然，在这里偶遇。

“一起走吗？”

“嗯……”我在犹豫。

几秒钟过去了。

“那我自己走吧。”他向另外一个站台走去。

我猛然发觉，他刚才所在的站台没有通向他家的公交车。

他慢悠悠地，越走越远，消失在人海中，只留下风清冷地吹，吹散了一层又一层云霭，穿透了胸膛。月儿悬在天上，模模糊糊，像笼了一层霜。

我看着男友。他面无表情。

“我和他一起走行吗？”我的语气很小心。

风声。

“可以吗？”

许久，他说：

“你应该问问他们。”“他们”是学校那群兄弟姐妹。

我给框框打电话。

“你在哪呢……恩，好吧……那我先走了……”

结局一定是她同意我先回去。

我看了一眼愤怒却无奈的男友，转身冲了出去。远远地一个渺茫的人影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转过身，静静地望着我有些踉跄地向他奔去。男友被我搁置在后面。

我和他像很久以前一样，并排走在一起。可是我不像从前那样笑得开心，他似乎也不是从前那一副悲哀凄凉的样子。

过人行横道时，我垂着头，他抓住我的袖子，叫我注意交通灯。我没有说话，任由他拽着我走过仿佛看不到尽头的人行路。

还有一段比人行道长得多的窄窄的路，我们钻进去。我依然凝视着地面。悠悠地，视线里闯进一只手。我抬起头看他。

“怎么了？”他微微地笑着，轻轻地问。

沉默。

“嗯？”

还是沉默。

沉默了一会，我说话了。

“问你件事……”

“嗯。问吧。”

“……你喜欢我吗？”

略作迟疑。

“喜欢。”

我心头袭上一抹悲凉，一股沉沉的东西滞到了胃里。风很冷。

“真的假的？”这句话很多余，顺口说出来。

“真的。”

风越来越冷，我们迎着风，朝前方走去。他用茫然的眼神看我，我又一次低下头。

“可是……”我该怎么说下去呢？

他等着我之后的话。

“可是，我有男朋友了。”

他淡淡一笑：“嗯。”

一阵风猛地刮过，我的手轻轻地颤动。

多长时间呢，就走到了车站。他笑着：

“说说，跟谁呢？”

“某某”语气很无奈。

他突然笑起来，笑得好像是很灿烂。

“笑什么啊？”

“没什么。”

一辆接一辆车从我眼前飘过，眼前再次晃过一只手。

“别想了，开心点。”

我隔着他的袖子，抓起他的胳膊，抬起来，抖了两下，又重重地甩开。

“你怎么不早说呀？你就不能早说几天？就不能……”

他默默地听着。

过了一会，他又说：

“别想了，开心点。”

我像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拾起他的手：

“想要女朋友吗……”我很难受，很难过。

他在笑：

“现在说这个——有意义吗？”他轻轻把手指扣在我的手指间。

我却不知道，终究有没有意义。

路灯渐渐亮了。

“还坐在前面吗？”他问。

我实在懒得说话。

闷闷地上了车，两人却是不约而同地走向最前面两个座位。

车行进着，抛开一排排路灯。我盯着后视镜。他的手不知是第几次又在我眼前晃动。我把手放到他的手上，他把手翻过来，我们的手扣在一起。

“没事的，开心点吧。别想了啊。”

我的手抓紧了他。

“嗯？听话。”他又说。

我转过头看他，瞪了他一会。

“行。”

“我的手很凉吧？”他问。

的确，很凉很凉。

“你喜欢他什么呢？”

这有什么可问的呢？

“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他。”

“那他喜欢你？”

“也许……大约……是吧……我不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在一起呢？”

怎么什么都问。

只能笑笑：“无奈了的。”

他沉默了，询问的眼光忽然消减退缩下去。他笑起来。

我忽然受不住了，把头撞在膝上，双手死死地按在额上，全身发抖：

“我现在就和他分……”

“嗬哟，别想了呢。没事的，开心点。”他倒是很沉着。

他抚着我的头发，我的情绪渐渐地缓和起来。

“那么，要是你们分开了，是不是连好朋友也做不成了？”

“嗯……可能吧……”

“那——就别折腾自己了。”

我们的手再次扣到一起。

公交车拖着长长的曲调晃动着，撞击出零碎闲散的音符，伴着发动机轰轰的鸣叫。

许久，他开口了：

“你说，今天会堵车吗？”

“一定的啊！”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絮叨：

“堵车吧，堵车吧，堵车吧……”

我们都笑了。

“说点别的吧，不提它了。”他说。

“嗯，不提它。——你以后准备向什么方向发展呢？”

“我啊，没什么目标。混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还是对学习没兴趣。”

“你个没理想没追求的。”我笑言。

他也笑了。问道：

“你什么时候退学呢？”

“大约上过两年吧。把知识都学完了，就走。”

“你有理想有追求？”

我笑而未言。

车没有堵。在那个必然要滞住的拐弯处顺利地过去了。拐过去，竟是一片灯火通明——终究确实夜。

“前几天去看一个女同学……”

嗯……哦……

“……小学同学，很漂亮，好多男同学都喜欢她……”

我的眼睛迎向他的眼睛。

“——我也是。”他说。

我笑：“还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他也笑，笑得有些惨淡。

车轰轰地响着，车体晃来晃去，像要散了架。

“我们和小学女同学商量好了，高三毕业再去看她。”

他还在说：

“其实在初中，喜欢过一个女生的。初中同学都知道……”他用眼睛看着我，闪着水一样的光。

我什么也不想说。

“嗯。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又是这句话，不想那么多……

“下车了。”他柔和地说。

我们提前一站下了车。

我们的手又一次扣到一起。

前方是无尽的黑夜，头上是路灯昏暗的光，四周草树飘摇，凛冽的风迎着我们过来。我们就这样走着，沉默着。

悄悄地，就到了家门口。

“要走了……”他说。

我看着他。

“走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忽然觉得，再没机会了……

再没机会了！

……

我的双臂从他的肩下方环过去，他抬起左臂，搭在我的右肩上，从我的脖子绕过来。我又微微向前倾了一点，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把头扎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天地一片寂静，我听到他细腻均匀的喘息和沉稳扎实的心跳。他的手抚着我的头发，那轻轻的抚动麻醉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好好的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渗出。

“嗯。”

我睁开眼，深邃的天空中晕着一片暗红，渐渐地铺展，散开一袭袭光辉，涂满了半片黑洞洞的天。

仿佛是好长好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

我脱出他的臂弯，把头倚在他的胸口，埋在他的怀里。

“你也好好的。”

他低下头，在我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一刹那，我感到空气中飘满茉莉的清香，游荡着桃花纯美的瓣，耳边响起清冽的风。

深邃的天空中一片漆黑，在漆黑不见终结的天空上，浮起大朵大朵的暗红，洇在黑暗之中。总也散不去。犹如兑了水的清黑墨汁中忽然洒下一捧朱砂，贴着墨汁表面慢慢扩散的样子。夜沉沉地浸在这一片血一样的淡淡猩红中，耐不住它幽暗的光辉，掩住了群星凄厉的寒光和月儿如水的芳华。

我打开手机，明晃晃显示着男友的号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