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
相思为谁生。
我记得七七告诉过我,他是坐着飞机从海边长大的。
那个时候他穿着浅黑色的拖鞋,踩着不是特别光滑的地板,风吹乱了本来就很蓬乱的头发。那个时候,少年还是少年。故事没有电影那么凄美。
那一年,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南方水乡伊情的画面,红豆两国为情所牵绊的宏村,到处是数不清的雨和水,悠悠荡荡。窗外是芦苇叶随着柳絮飘落在落桥人家的瞬间,我捏着胸前左边衣领上别着的一枚小玫瑰针,狭小的缝隙里镶嵌着几颗泪雨一样的露珠。
我穿着七七以前穿过的浅黑色拖鞋,手顺着阁楼楼梯慢慢的一台一台向上爬,胸前的坠物发出一丝些微的响声,我用力捏着它,不让它发出一丝响声。就像发了酶的梅雨天气一样。之后,胃里翻天覆地的疼痛袭击了我的整个心脏,嘴里不断有酸水溢出来,我半张着嘴说不了一句话。
七七,我多想就这样,就这样死去。
窗外一袭月光,一首安静委婉的曲子: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1.
那是冬天最寒冷的季节里,我跟着米歇来到宏村,冷气围绕着平阳湖,到处是被冰霜冻着的生灵。米歇手里拉着比她自己还要大的皮箱迎风向前走,她很温柔的戴好我头顶这顶并不是很合适的帽子,拉拉它的前沿,我抬头望着她。她的脸上有些许虚汗。
她蹲下,在我手心里喝着热气,“怎么样,冷么。”
我摇头。
“乖,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看见杨七七了。”米歇站起来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样,我们的六米就找到归宿了,呵呵。”
那年,我十七岁。米歇告诉我什么叫归宿。
我跟着米歇,望着她不是很高大的背影艰难的前行,对面平阳湖折射出的影子,显得如此的落然和平静。湖面落着几片被雨蛰刷过的叶子,零星的四处飘荡。米歇看似单薄的背影就投射在这平静的平阳湖面上。这个冬天很冷,我在心里嘀咕着。
之后就是胃里翻天覆地的疼痛,我抱着肚子顺着米歇的背影蹲下来,冷汗掩着早已发冷的身体轻微颤抖。米歇蹲下来很温柔的把我放在她背上。
路面有些颠簸,米歇背着我走过一条一条的小山路,在一个被瓦片遮住的拐角处,我吃力的睁开眼睛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少年,那一瞬间好像是被风吹乱了眼睛,七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的杨七七不是胳膊上纹着刺青,不是染着褐色头发,不是整天打架,不是在宏村混的小混混。或许现在,年少青涩的故事里就没有那么的心疼。
2.
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米歇,我最亲爱的姑妈。
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米歇,是杨七七。我疯了似的找遍宏村的整个小道,望着浓雾渐渐消失在苍凉的景色里大哭,杨七七调皮的站在我面前,褐色的头发,手里拿着自制的竹子弹弓放在中指上旋转着,我清楚的看到他被风吹的通红的小手。
那个人是你姑妈吗,她已经把你卖到我们家了。杨七七说。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懵着眼睛看他。他骄傲的说,看吧看吧,这个就是用卖你的钱我妈给我买的新衣服哦。
我看见,那是一件很崭新的棉衣,上面还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我所有的不安袭击了全身,不断的用指甲掐着掌心,然后血顺着手心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消失不见。米歇,那个我十三年来一直对我很温柔的女人,一直把我视为己出的女人。居然就这样把我卖到了宏村,我多想,多想在那一刻顺着这陡峭的山坡滑下去,消失在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然后,在几乎快要窒息的空间里,我看见杨七七很轻的拉着我的手心,捉摸不透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的手心,我有些无力,跌坐在地上。山路间很干燥的泥土顺着我的身体慢慢漂浮在上空。许久之后,杨七七用他的小拇指轻轻擦掉已经凝固在掌心的血迹,我看到那个少年在阳光半遮着的清晨里对我说,我来照顾你吧,在这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天下的地方来照顾你。
我看到少年站在阳光下龇牙咧嘴的笑。
那年,杨七七十五岁。我十三岁。我跟着杨婉心,一直生活在宏村。
七七是宏村出了名的小混混,在这块偌大的土地上横行霸道,但他可以拉着我的手满世界的跑,可以欺负那些弄脏我裙子的孩子,可以很大胆的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家卖来的。那个时候少年还很小,故事也没有那么复杂。
十五岁的杨七七会用木头、竹子、石头之类的东西制作各种东西,屋子里挂满了七七从小到大制作过的小东西,木制的小风铃挂在能够随时看见阳光的窗口,些许风吹来,木制的小东西随着风尾摆动,杨婉心很惬意靠着摇椅躺在那里,脚底下是湖鱼来去的游动,肆意的带动着莲蓬上下浮动,像极了南国风情的山水画面,我坐在杨婉心旁边,用手拨动着脚边的莲蓬。
六米,过来。杨婉心唤我。
我起身抬着板凳往她旁边挪,这是一个像极了从书中走出来的女人,撑着油纸伞,那么的不食人间烟火。杨婉心稍微坐起来一些,她摸着我的脑袋,六米呀,以后……做我们七七的媳妇吧。
我有些愣住,望着她。阿姨,您说什么。
呵呵,没什么。以后啊,和七七一起生活吧。
七七是我哥。
杨婉心轻咳一声,缓缓起身进了屋子。
杨七七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书,像极了南岗对面的好学生,耷拉着个脑袋大声念书,“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是听着杨七七读书的声音在宏村的南岗湖畔长大的,从十三岁听到了十八岁。在七七打架逃学的故事里长大。
杨七七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染着褐色头发的小混混,杨婉心以为“红豆生南国”的温婉情调可以把十五岁不懂世事的七七改变成出落有致的好学生,可是。杨七七还是那样,喜欢着用木制成的所有东西,一直记得很多年前他站在宏村山路中间告诉我的话,在这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天下的地方来照顾你。
那句话像极了这座一直包围着我的宏村一样,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关系日渐久远。
3.
杨七七会在我上课很久的时候,翘着二郎腿高傲的坐在教室对面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等着我下课。南岗中学有这么一个说法,六米是杨七七家从小养大的童养媳。
像极了某个风轻云淡的故事里,那些所谓肮脏不堪的结局。每到这样的时候,杨七七肯定会揪着其中的根源来向我道歉,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七七说,他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
我望着她,站在阳光下笑。
我喜欢看他不吵不闹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小据斧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很用心的一点一点的割裂着多余的部分,之后,一件很精美的物品就展现在眼前。
喽,拿着。
给我的么,切,就这么大点嘛。我嘴里叼着吃剩一半的雪糕。
那是一枚木制的很精巧的玫瑰胸针,里面包裹着的花瓣中间有小的看不见的露珠,可是七七并没有把他做成胸针的样子,而是在边上串了一条细小的米黄色绳子。
呀呀呀,大冬天的吃什么雪糕。他一把夺去立马塞在他嘴里,风吹乱了本来就很蓬乱的头发。褐色的头发,在青春流年的故事里,越发显得如此苍白。
宏村的冬天,压的整座城池都喘不过气来。大雪飘落的时候,杨婉心安静的躺在南岗湖畔的小屋里死了,屋子上空挂着的是他心爱的儿子从小到大制作的木制品,伴随着肆意飘落的雪洋洋洒洒的落在南岗湖畔。
七七手里拿着杨婉心出车祸时的肇事者扔在马路上的钱,蹲在大门口,他的脸被他褐色的头发挡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的是越发暗淡的故事。我抱着他,想给他安慰,七七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我能感觉到他些微的抽搐。此刻,多想给他温暖。我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时候,杨七七坐在湖畔对面,手里捧着书,像极了南岗对面的好学生,耷拉着个脑袋大声念书,“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而杨婉心躺在摇椅上,手里胡乱拨动着莲蓬。
屋子里面挤满了人。有堂叔,三婶,四姨。不一会儿灵堂就布置起来,两边挂着金色的金斗,只是少了宏村典型的木桶。堂叔私下说,被车撞死的女人,灵前是不能挂木桶的。
下葬的那天七七没有哭,杨婉心被埋在宏村北山口的高速旁,因为是车祸,所以不能入族谱一栏。七七跪在雪地上一天,我撑着一把小红伞蹲在他旁边,我看到他膝盖上都是被雪水浸泡着的很明显的印子,很晚的时候。我拍他的肩膀,七七,走吧。
他从背后伸出手给我,像是马上要落空的姿态。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六米,你会跟着我相依为命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背靠着他站着,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突然间就很小声的哭了,心疼的从后面抱着七七,他转过身把我揽在怀里。
其实,我一直在你的左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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