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认为自己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娶雨桐做了自己的妻子。

早几年，苦楝大学毕业，那是刚刚放开大学生毕业包分配政策的年代。工作相对来说还算是不难找，凭着不错的毕业成绩和市级优秀毕业生的证书，很容易就签约了一个国营企业单位。苦楝的行李仅仅就是一包书和学校用的已发黄陈旧的一床被褥。行李简单，也就不费周折和力气，清清爽爽、一路风尘就到位于戈壁滩的那个单位报了到。

戈壁滩上的这个小城，其实以前就是个小镇。为找油找气、脱掉“贫油论”的需要，当时从兰州军区整体复转了一批军人，充实石油勘探开发的力量，年长的人都很熟悉“三分部”这个称呼，地方小镇因而人员数量也急剧攀升，修路、盖房、建厂、建医院、盖学校、买卖兴隆，逐渐繁华兴旺起来。

小镇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滩，生命力极强的杂草和红柳、沙柳在雨水的滋养下，也呈现出草原的景象。每年五六月份过后，一望无际的绿色和成群的牛羊，和间或出现的黄色连绵起伏的沙包、湛蓝的天空和棉朵般的白云，也能勾勒一副极美的草原放牧图，或是丹青高手随笔就能抹来的水彩风景画。

苦楝孑然一身，又无辎重贵重行囊，轻装和简朴给单位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单位很小，大学生也不多，由于是外来人员，在单位倒显得格外注目。饱经风霜吃过没文化亏的老职工纷纷瞄准了苦楝，有意无意的靠近苦楝，打探苦楝的底细:“身体有无病恙？老家在哪?家里有什么人？找没找对象、想不想找?想找个什么样的?”围绕类似的千篇一律的问题，苦楝开始以为是关心，问的多了，也心领神会了，也就有大同小异的答案了。做父母的，无非就是想把自己或者是亲朋的女子介绍给苦楝。让娃们能嫁个大学生，有个依靠，过好安稳日子。可父母的苦心又有多少子女能体会得到呢！

苦楝毕业后其实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有这么多热心的人来帮自己介绍，对于性格内向的苦楝来讲，也就省去了搭讪女同志令人羞怯的壮举了。

那是一次令苦楝极为难堪的约见会。姑娘父母和苦楝不是同一个单位，依托本单位的赵老工人给苦楝说媒相亲。姑娘的父母对苦楝的体貌、身高、文化程度还比较满意，相约到赵老工人家中和姑娘见面。

一排整齐的平房，深蓝色的屋砖已被风霜雪雨褪掉了本色，显得陈旧古朴，一个洁净优雅的独立的小院，院内的葡萄树绿荫如盖，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涩葡萄挂满藤蔓，葡萄架下，摆设一石桌，四石凳，一白色陶瓷茶壶，显得赵老工人的悠闲和爱好。苦楝局促的坐在石凳上，热情的姑娘父母赶紧给苦楝倒了茶水。说好的时间，姑娘上街游逛还没回来。苦楝心急无奈，只好端详着那串串青葡萄，好像这样才能缓解即将到来的羞涩和尴尬。

青葡萄咋和苦楝豆这么相似呢，苦楝家的篱笆墙外就有这么一株苦楝树。每年春季，庞大的树冠便会长出嫩绿新叶，给老家院落遮起绿荫，家人邻居常在大树下乘凉、聊天，孩童打闹玩耍。夏季时分，苦楝树开满淡紫色的花朵，香气浓郁，芳香扑鼻，微风能把花香飘送出很远很远。到了秋季，苦楝树淡紫色的花朵早已结成青绿色的圆形苦楝果，一挝挝苦楝果和青涩的葡萄串极为相似。

苦楝等得心急，眼睛盯在葡萄串上，心里却在想，葡萄串和苦楝果为什么样子这么相似呢，是不是味道也都是苦涩的呢！姑娘父母看出了苦楝不甚自在的表情，也埋怨到，“这死女子，咋还不回来，说好了的呢！”话音还没落音多久，自己要见的姑娘就回来了，还带了个女孩。

苦楝见有人进门，赶紧站了起来。赵老工人朝苦楝微微努努嘴，示意是两位姑娘中微胖的那位。苦楝这才注意到，姑娘个头较自己稍矮，微胖，脸盘显得很大，苦楝自己也说不好，反正不是苗条清秀型的。“这是苦楝，我们单位的工程师”，赵老工人给姑娘介绍苦楝道。“这是小苗，运输大队的调度员，姑娘还正在参加成人自考呢”，赵老工人还特意加重讲了一句。苦楝这才渐渐从慌乱中镇静下来，鼻子里早已嗅到了姑娘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道，那种味反正是苦楝不喜欢的味道，他宁可去闻老家院落门口的苦楝花的香味，或者是院落后边的槐花的香味。慌乱中，苦楝还似乎看到姑娘脸上点点雀斑。但从姑娘的眼神里，苦楝读出姑娘嫌弃的神色。

苦楝告诉赵老工人，单位还有事，要先走一步。在姑娘父母的一再挽留中，苦楝告辞出门。恋爱季节，青年男女都极为敏感，有戏没戏，早见分晓。

苦楝出门，系了一下鞋带，姑娘声音从门里传出，“赵叔，你把什么歪瓜裂枣都给我介绍？”随后，屋里的人似乎意识到苦楝有可能没有走远，压低声音嘀咕着什么，苦楝苦笑了一下，昂首快步离去。

后来，每有人给苦楝介绍对象，苦楝不再当面相见。只告诉介绍人，自己在单位的篮球场和同事打篮球，可带姑娘在单位院墙外的那个高大山丘或是沙堆上观看，等姑娘有意后，再约见苦楝，这样还不至于伤情面，苦楝还能掌握主动。

随后，苦楝又陆续见了医院药房的小马、炼厂的小王、服务队的小张、学校的小李，终因没有缘分，而把感情之事淡了下来，也逐渐麻木下来，只把更多的爱好和精力投身于工作之中，很快就由助理工程师破格提拔为工程师。

苦楝再也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那是戏文才有的故事。一见钟情简直就是谎话，刚见面哪会有什么情，初见只会是识貌，准确来讲，应该是“一见钟貌”，或者都是以貌取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柳梦梅与杜丽娘、张生与崔莺莺”皆是戏文里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典型故事。自己既无“潘安、宋玉”之貌，又无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学识，更不能追求所谓的浪漫爱情故事，只想找一个能踏实和自己过日子的生活伴侣。

和雨桐认识，简直就是一个偶然。也许是上苍有意安排。

那天，下班后，苦楝上街去转悠，稍带吃个饭，买些日常生活用品。在去繁华转盘的路上，苦楝想抽烟，摸摸口袋，拿出烟盒，才发现已是空盒子了。苦楝四下看了看，发现有一小卖部。反正是闲转，没有急事，索性去买包烟。正是在这里，苦楝遇到了雨桐。

商店里，隔着玻璃柜台，苦楝指了指自己需要的“红塔山”牌香烟，“老板，拿盒烟”，苦楝招呼道。

“人有事刚出去，我不知道烟的价钱，能不能等一下，姑姑马上就回来”，从拉起的淡蓝帘子后边传出声音，随之，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苦楝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一个肤色白嫩、身材苗条、眉清目秀、面容姣好的姑娘从帘子后边走到柜台里。

苦楝一般不直接盯着看人，盯着看是非常不礼貌的。今天倒是例外，当苦楝和姑娘目光对接之时，苦楝真是有些惊诧，好似在哪里见过，熟识而自然，姑娘眼里透出的灵气和慈善吸引了苦楝。莫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让我遇到她？苦楝暗自思忖。

“我是临时替姑姑照看一下”，姑娘边说边把烟递给了苦楝。只是略带羞涩略带歉意的微微笑了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

本来苦楝是可以不等的，但被姑娘吸引，烟已摆到了柜台上，欲走不忍，又被姑娘纯净灵气的目光所吸引，干脆等上一会，自己又无急事。

正想和姑娘拉拉话，不巧的很，姑娘的姑姑回来了。“十二元一盒”，姑娘的姑姑说道。苦楝心思还在琢磨姑娘透着灵气的眼神，见有人进来，木然的付了烟钱，混沌的脑海里竟然不能指挥自己——该走了。姑娘见姑姑回来了，又转身躲回到帘子后边去了。见苦楝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盯着柜台，“小伙子，你还想要些啥？”苦楝这才从失魂落魄中醒悟过来，仓惶离开了小商店。

苦楝独自走到街道上，人流依然熙熙攘攘，叫卖声一片。自己也不感到饥饿，整个下午满脑子全是那个姑娘。

第二天，单位需要苦楝所在的作业小队去驻扎定城一个月。苦楝简单收拾了行囊，出差去了。这一个月，苦楝简直就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他已是中邪魔了，满脑子全是那位姑娘的形象，有几次工作中把关不严，都差点造成残次品。苦楝想着，要是能娶那位姑娘做自己的妻子，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有时，想着想着，对着苍茫荒凉的旷野就会出神傻笑。

七月，盐洲戈壁摊上早已绿意葱茏，野花竞相开放，杂草已完全覆盖了戈壁荒漠，这是一年中戈壁上最美的时光，鸟语花香，野兔、猪獾、刺猬等野物随处可见。气候不冷不热，盐湖里水面波平浪静。夜晚，皎洁的明月倒影其中，池光水色，上下辉映，景色秀丽。这些都不能吸引苦楝，等得一声令下，苦楝带领整个小队换防轮休。苦楝甚至不能等到第二天，连夜赶回了戈壁小镇。

苦楝赶回小镇的时候已是凌晨，连坐五个小时的汽车，也丝毫没有困意。反倒一心捉摸着要抛去羞怯，大胆向姑娘表白。可怜的苦楝，这怕是害了相思病吧，他还不知道姑娘有无对象，姓甚名谁呢，是做什么工作的。一夜无眠。

第二天，苦楝乌青着双眼，带着疲倦的神色，满怀着渴望走进了那间小卖店。只是迎接他的还是那位姑娘的姑姑。一切照旧，商店的淡蓝色帘子还挂着，没有姑娘的身影，没有姑娘芳容，没有姑娘的声音，只有一个不会言语的玻璃柜台，柜台里没有朝思暮想的姑娘。他都不知道是怎样走出商店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默念着崔护这首七言绝句，踉跄着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粒米未尽，整整一天一夜。

老天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一个羊、一片草，每颗草叶都少不了会挂上一颗露珠。苦楝相信有缘终会相见，无缘白费力气。苦楝调整了情绪，交接了工作，休养了几天，依旧精神焕发。

每天，苦楝都会去小商店去买上些东西，尽管都不是急需，可有可无。目的就是能为见上姑娘一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始终未见上心上的那位姑娘。可时间久了，姑娘的姑姑发现端倪了。但开店来顾客，又是正常的事，又能说些什么呢？

苦楝实在忍不住了，那次，和往常一样，苦楝买了盒烟，对着姑娘的姑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但还是壮着胆子开腔言道，“阿姨，能问你个事吗？”　姑娘的姑姑爽快的说道，“啥事啊？”“以前在你店里的那个姑娘咋最近不在了？”苦楝问。

姑娘的姑姑这才仔细打量了苦楝，小伙子人长得非常精干，白白净净的肤色，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浓眉大眼的，显得文质彬彬，只是有些瘦弱。姑娘的姑姑告诉苦楝，姑娘是自己的侄女，名字叫雨桐。那次是过来走亲戚，看她来的。在小镇待了一个多礼拜就回家了。还告诉苦楝，雨桐目前远在千里之外的邻省省会城市。苦楝鼓了鼓勇气，大着胆子问姑姑道：“能不能把雨桐介绍给我呢？”　雨桐的姑姑倒是开通大方，是见过世面的人。　闻听此言，嘿嘿的笑了起来，“这要看你有没有勇气去追呢！”

原来，雨桐的姑姑和姑父是都是从兰州军区复转的石油兵，姑姑和姑父复转时自由恋爱，相约来到石油基地，而没遵照父母的意愿，回到老家。姑姑退休赋闲在家，闲不住，开了小卖店，做些小生意，打发岁月。当时，地方的一些行业不太景气，收入也不算高，比起艰苦的石油行业，差距还不小呢。姑姑一直动员雨桐到油田就业，雨桐一直推却，倒不是吃不下那份苦，主要看姑姑、姑父常年两地分居、聚少离多，她只是不喜欢这种生活。

姑姑告诉苦楝，每次雨桐来到小镇，都能引来不少年轻小伙子的关注，那几天，好多年轻人就是冲着雨桐来的，小店的生意也格外的好。但闻听，姑娘在外地，都打了退堂鼓。姑姑鼓励腼腆的苦楝，你想要找她，可以给雨桐打电话。只要感动了雨桐，说不定，还真有希望呢。

苦楝央求雨桐姑姑，先打个电话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要不然冷不丁贸然打电话，还会引来雨桐姑娘的反感呢！架不住苦楝的软磨和央求，姑姑答应先把苦楝的情况介绍给雨桐。九十年代初，还没有移动电话，能有个传呼机都是令人羡慕的了。打电话非得要去邮局或者是公用电话亭去打，不甚方便。相约来日，告诉苦楝情况。

雨桐姑姑很是直爽，那天商店关门后，就去打了电话。告诉雨桐，说这有个小伙子，大学毕业，是单位的工程师，然后就是苦楝的其他情况，临了就介绍说苦楝想找她和她交朋友，时间久了，雨桐也想不起什么时间见过那个叫苦楝的小伙子了。姑姑说，小伙子还想给她打电话呢。

雨桐当时婉言告诉姑姑，别让苦楝打电话了，自己不想去姑姑所在的小镇落户生活，何必再伤害别人呢，姑姑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苦楝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错过了挺可惜的，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给苦楝一个机会吧，雨桐才勉强答应。

其实雨桐也很矛盾，自己也到婚嫁的年龄了，周围好多同龄的姑娘都和意中人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追她的人也很多，她要给自己做主，一定要找一个喜欢自己和自己也喜欢的人，她要求找的人，人品一定要好，哪怕是一贫如洗！但绝不找那些绣花枕头，花心男子。雨桐父母见姑姑一直很挂念她婚事，让她留到小镇，有姑姑帮衬着，自然也是很放心的。也就劝雨桐多去小镇，莫要冷了姑姑的一片热心。

姑姑将家里的号码告诉了苦楝，并叮咛苦楝，打电话时，“就说是你姑姑想你了，想让你来看看她。”其他的就看苦楝的表现了。

当苦楝拿着姑姑给的电话号码走向公用电话亭时，心里依旧忐忑不安，激动、心跳加速、面红甚至连话筒都拿不稳，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向雨桐表白。窘迫时刻从电话振铃开始。雨桐刚下班回到家，累了一天，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电视，这时，电话铃响了，也懒得起身去接，雨桐的哥哥接了。

电话正是苦楝打过来的，苦楝颤抖着“喂”了一声，见是陌生声音，雨桐哥哥就问找谁，苦楝倒是一惊，害怕对方说难听话，急应道，“我找雨桐”，雨桐见哥哥朝她看了一眼，示意是她的电话，这才懒洋洋的从沙发起身来接。

本来姑姑交代过苦楝，可到关键时刻，苦楝紧张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我都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小镇呢？”雨桐听罢，一阵愠怒，这是谁啊，咋这么没教养呢。苦楝见对方略顿，没有说话，但能听到话筒里急促的气息声，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纠正道，“你姑姑说她想你了，让你来看看她呢！”好在雨桐姑姑前边和雨桐说过苦楝的事，才没有挂掉这个无礼的电话，“你是苦楝吧！”雨桐语气才稍加缓和，苦楝这才理清思路，把自己对雨桐的一腔爱慕之情倒了个干干净净。

雨桐本来是打算婉拒苦楝的爱慕的，她不想到姑姑所在的小镇生活，更不想有人牵线做媒，她要自己寻找自己的意中人。但见苦楝真情流露，言语真诚，非轻薄之徒，芳心微动，没有拒绝，先交往一段时间再看，约定电话联系时间。

眼见就是秋末冬初，小镇上，高大槐树已纷纷卸掉了绿装，叶儿金黄，秋风扫过，一片片落叶随风旋转舞动飘落，树木逐渐光秃，伸展像老人手指那般的枝杈，迎接冬天的到来。小镇外，戈壁滩上，草木也已全部枯黄，没了生机，只有摇摆身躯，接受寒风的洗礼。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的电话一打就是三个月。雨桐和苦楝倒像是老朋友那样，经常电话联系，虽未谋面，却已引得雨桐情窦初开！

雨桐在外省市委直属的那个招待所上班，工作还算轻松，但休假是换班休息，想要攒个长假极为不易。为了那个未曾谋面的追求者苦楝，雨桐决定请上一个月假，到小镇探望姑姑和苦楝。

那时，还没有直通的火车，要坐长途班车，从某省会城市出发，过黄河，经绥德、榆林、靖边、定边最后抵达某自治区的首府，然后再坐班车抵达百公里之外的戈壁小镇。

雨桐不顾旅途劳顿，不顾瑟瑟秋风，怀着一个火热的心，怀着对爱情的渴望终于来到了戈壁小镇。

当雨桐和苦楝在雨桐姑姑家相见的时候，两人已是像早先认识的朋友那样，不再羞涩、毫无尴尬，欢快的聊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见面的一刻，雨桐还是不甚满意苦楝，这个男子是有些丑，但还没丑到极点，他能主动打电话给她，对自己这么痴迷、好奇、热烈、狂恋，多少让雨桐有些欣慰。

人都是感情动物，苦楝相信，只要有一颗炙热滚烫的心，就是块石头也要把它捂热。

雨桐没有想到这么快把自己坚持的信念都能抛弃掉，竟然有些喜欢这个率真的小伙子。只是觉着让苦楝这么容易得到爱情，怕他会不珍惜。就说了一句，“爱情剧里，姑娘为了考验小伙子是否真心，都要在小伙子的胳膊上留个咬疤，你是否也愿意留疤，记着自己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呢？”苦楝道，“为你可以不顾一切，哪怕刀山火海，何惧一块疤痕？”

玩笑归玩笑，可苦楝当真，等雨桐转过身去的时候，苦楝也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块刀片，在自己的左臂上竟然划出了整整齐齐的五个半圆形刀痕，鲜血顿时渗涌而出，像点点红梅染红了冬日的枯枝上，雨桐惊叫一声，“真傻，你！”赶紧找来药棉，替苦楝擦拭包扎。至今，苦楝的左臂上的伤疤早已愈合，只留下了浅浅一道道发白的印痕，和周遭的皮肤颜色有着明显的不同，苦楝还经常抚摸查看，似乎回忆当年为爱情的美好冲动。

使雨桐更感动的还有一件事。苦楝第三天见雨桐时，就拿来了自己的工资折子和所有收入，让她管理，完全把雨桐当做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苦楝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能力将雨桐从原单位跨省、跨行业调动到小镇。索性建议雨桐辞职，在小镇随便找个活计干着，打发无聊时光。雨桐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能找个真心爱自己的人，也就心满意足了，丢掉工作又有何惧，何况她还有双手和苦楝，对未来充满了爱的憧憬。苦楝有时还要掐一下自己，才敢相信自己在即将到来的冬季竟收获了爱情，幸福得苦楝做梦都是笑醒的。

爱情都充满了轰轰烈烈，可过日子就得柴米油盐酱醋茶，耐得住平淡。婚后，苦楝只要有空闲，就带雨桐上沙漠戈壁玩，两人光着脚，在沙滩上踩着软绵绵的沙子，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沙子把脚弄得温热麻痒，非常舒服，两人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玩够了，在戈壁里捉蚂蚱，捉刺猬，拔沙葱，拾地软软，看蓝天白云、看牛羊成群、看草原落日的余晖映红半边天空。

幸福的日子老让人感觉短暂。婚后第三年，雨桐的苦难降临了。儿子降生了，胖乎乎的甚是可爱，一家人欢天喜地，可能儿子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还不太适应，整天哇哇啼哭个不停，也不好好吸吮奶水，愁坏了雨桐。好在小镇所属的省会城市有个不错的妇幼保健院，找来王专家一看，即要求住院治疗。事后回想，要不是这个王专家，要不是雨桐坚持在孩子出生四十五天里就去给孩子检查治疗，怕是早没了这个乖巧聪明的儿子了。

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输液、吸氧、康复治疗。那时，雨桐精打细算，在西安刚刚买了单位的集资房，手头紧巴得要命，儿子住院每月都得三千多元，可当时每月收入还不到两千元啊，难坏了雨桐，救儿子要紧，雨桐托人打听买主要卖掉房子。苦楝劝住了雨桐，“别怕，一切都有我呢！”雨桐这才稍显安慰。

雨桐清楚的记得，儿子从二零零二年的二月十八日到二零零三年的八月二十日，断断续续，一共住了一年半的医院。为了节省开支，这一年里，雨桐基本上没买过一件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儿子治疗完毕，就到早市上买些黄瓜、西红柿之类的蔬菜，简单凉拌，就着馒头就是一顿饭。苦楝庆幸有一帮帮忙的好兄弟，单位只要发钱，兄弟们就留些生活费，其余全都交到苦楝手里，苦楝递过去的是借条，惦记的是兄弟的这份情谊。

患难与共才见真感情。当儿子健健康康的从妇幼保健院出院的时候，各项指标全部达到同龄儿童的发育水平，苦楝雨桐夫妻俩才会心的笑了，苦楝抚摸着雨桐的头发说到，“真是辛苦你了，我的好老婆！”雨桐只是默然无语，庆幸有苦楝的全力支持，孩子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只有娘最心疼儿子，好多同样的孩子，家长都放弃治疗了，雨桐在医院里亲见的。苦楝和雨桐越发心心相印，感情更加笃深。

在搬迁到西安后，小家庭离苦楝的老家近了许多，虽不在一个县城，但距离也就五十公里。苦楝离工作地远了许多，出差更加频繁，有时两个月都见不上一面。雨桐倒是没什么，反正距离苦楝家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然苦楝老家的亲人也就是自己的亲人，星期六孩子不上学的时候，就开着苦楝给她买的那辆橙色的小汽车，带着孩子去苦楝的老家转转。

苦楝老家门口的苦楝树越发高大茂密，整个遮住了门外的篱笆墙，绿荫给村民们提供了休息的好去处。农闲时，苦楝树下，围着好大一群人，拉家常聊天。苦楝母亲常坐在在门口的苦楝树下，端个簸箕，捡着从地里摘来的豆荚，不时抬头看看，她认得儿媳妇的车，孙子也喜欢乡下，每次来了都不想走，玩得高兴时撵得鸡飞狗上墙的，苦楝母亲只是乐呵呵的笑着。雨桐也帮着苦楝母亲捡豆子、剥玉米、烧水做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村子里都夸雨桐懂事，能常回来看看婆婆，叹息像雨桐这样的媳妇是越来越少了。回去时，少不了带上婆婆早已准备好的各色豆子、农家面粉、鸡蛋。雨桐本来是不要的，但见婆婆热情，不忍拂了婆婆的心意？也就欣然接受。

苦楝和雨桐相处得比以前少多了，经常出差，虽不能相聚，但往往也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苦楝简直就把雨桐当成了心尖尖肉，爱得就不行了。人常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美好的，得到了，却视之如草芥，毫不珍惜。”苦楝没有，苦楝经常把单位的事情，告诉雨桐，让她了解自己的工作，遇到好玩有趣的事，也讲给她听。小家离雨桐姑姑所在的小镇也远了，自己在就是雨桐唯一的亲人了，决不能让她孤单，苦楝告诫自己。

雨桐知道苦楝对他的爱，每次出差回来，都少不了她的礼品。就是苦楝一个人转街，都会给雨桐带上一朵玫瑰、或是一串糖葫芦、或是好吃的一口酥，让她和儿子去争抢，她喜欢这种气氛。雨桐感觉苦楝对她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炙热的、雄厚的、甚至是排山倒海的，有时，雨桐都被苦楝爱得喘不过气来，好像一叶小舟荡漾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自己冲击着波浪，随浪上下起伏，天是那样的蓝，海鸥翻飞，远处烟霞朦胧，生活是那样的美好。

结婚十多年来，两口子几乎没有高声说过话，红过脸。可苦楝一次的莽举差点伤害到了雨桐，差点酿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想起来，苦楝都觉着愧疚难当。

那次，又是出差两个月。十一月的天气，塞外早已结上了一层薄冰，气温随着朔风逐渐寒冷，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形队伍早已南归了。工作量相对减少，苦楝得空决定回家看看雨桐。恰巧回家的当晚，毕业快二十年的两个老同学来西安玩，相约苦楝吃个晚饭。苦楝见雨桐无事，便相约一块去。饭局当然是由苦楝做东了，苦楝叮咛雨桐，把钱带上，咱做东，老同学难得相聚一次，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

饭局上，老同学还不时用眼睛瞄瞄雨桐，说：“老同学，你有福气，娶了这么漂亮懂事的老婆，一定要善待嫂嫂啊。”苦楝知道同学喝多了，也不在意，聚在一块就要喝个痛快，虽然苦楝的酒量一般。在苦楝的热情招待下，同学玩得尽兴而归。宴席散时，苦楝喝得已酩酊大醉，由瘦弱的雨桐搀扶着回家。

酒喝多了，人稀软难扶，路有多宽，人就能走多宽，左摇右晃，跌跌撞撞，一辆疾驰的摩托为了躲避苦楝，却不想到一头撞到了雨桐身上。苦楝迷迷糊糊看到雨桐像电影里慢放的镜头那样，被撞出老远，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潜意识里的男子汉雄性突然迸发，带着酒味的污浊饭菜一口喷出，顿时清醒，雨桐被紧急送到小区对面的那家医院。

雨桐紧闭双眼，躺在医院的急救室，就像平常日子睡着那样，苦楝看着那雪白的床单是那样的刺眼，他顿足捶胸，懊悔万千，说什么都晚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卖，他宁可没有同学来聚会，他宁可躺在那里的是他，瘦弱的雨桐咋能经受得起这般痛苦呢！医生检查完了，液体输上了，床头还放了一个什么重症监护器，好像还显示着雨桐的呼吸和心跳，就像在大学物理实验里的那个示波器一样，有着规律的脉冲显示。大夫只说雨桐的头部受到撞击，极有可能是脑震荡，若果不呕吐、能苏醒，问题就不大，先观察一晚。

苦楝赶紧打电话通知了几十公里外的家人，让明天探望雨桐。苦楝彻夜守在病房，看着雨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想起上苍安排的初次见面、想起姑姑的豪爽和开明、想起初次联系雨桐的羞涩、想起雨桐为孩子看病在医院受得那些煎熬和忧心、想起雨桐和自己的恩恩爱爱，想起雨桐对母亲的尊重和爱戴，自己简直亏欠雨桐太多太多，人都说善有善报，为什么上苍要让雨桐遭受此罪呢！都是自己的错，这样醉酒的莽举酿成如此恶祸，该咋向雨桐的父母、姑姑交代呢！

第二天，母亲、哥哥、嫂嫂、三个姐姐、三个姐夫全都到了。母亲花白着头发，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捶打着苦楝，“要是雨桐有个三长两短，看我咋收拾你个崽娃子！”这是母亲常说的话，尽管苦楝都快四十多的人了。全家人到齐了，都默然守在床边，嫂嫂让苦楝先回家去，安排一下儿子，说到儿子，苦楝都忙晕了，是该回去看看儿子了。儿子懂事，早上要上学，自己随便吃了个面包就走了。苦楝回到家，想给雨桐做些饭，要是雨桐醒来饿了，正好能补充体力。

家里干净整洁，阳台上的那十几盆花，枝叶嫩绿，生机勃勃，开展鲜艳的花朵，芳香阵阵，底板擦得一尘不染，鞋子摆放整整齐齐，家里非常温馨，就是缺少屋子的主人雨桐。苦楝叹了口气，开灯灯也不亮，怕是没电了吧。苦楝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电卡。苦楝翻腾了半天，找到一个保温饭盒，干脆去市场那家粥店给雨桐熬些粥吧，随之出门，直奔粥店。

苦楝把粥送到病房的时候，雨桐依然躺在病床上。大家都神情严肃，苦楝顿时感到有些压抑，倒是母亲的眼神里不再似刚来时那么忧愁。稳坐在床边，手拉着雨桐的手。嫂嫂说道，“苦楝，你也不小了，雨桐这样了，嫂嫂想问你几个问题。”

“嫂嫂你问，”苦楝说道。

“刚才医生说，早上要是再醒不过来，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你咋办？”

“我就照顾她一辈子。”

“那你还上不上班？”

“我请长假，或者是辞职。”

“就是砸锅卖铁、卖房我也要把雨桐治好。”苦楝补充了一句。

“大夫说，相爱的人，心有灵犀，是可以把昏睡的人叫醒的，你来试试吧。”

苦楝也顾不得大家都在跟前，嚎着嗓子道，“雨桐啊，我的心肝啊，你不醒来，我可咋办啊，都是我把你给害了啦！”秦人嗓门大，哭声都带些秦腔的韵味，苦楝也是发自内心的哭诉，顿时泪流满面。

大家都被苦楝给逗笑了。

“这崽子，我死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哭得这么伤心。”母亲戏谑道。

“嫂子，别再难为苦楝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多难为情。”雨桐嗔怪嫂嫂道。

原来，苦楝离开病房后，雨桐就苏醒过来。看着苦楝家人围了一圈，特别是婆婆，一直摩挲着雨桐的手，低声唠叨着雨桐的孝顺乖巧，却独不见苦楝。苦楝昨晚醉酒时分，步履踉跄，骑摩托车的人早已发现，躲开了苦楝，撞上了雨桐，因为早已注意到，雨桐只是轻轻被摩托车带倒，头磕在路边的台阶上，暂时昏迷而已。很快就能出院。

嫂嫂知道苦楝雨桐夫妻俩关系好，她常说，“没有得到时，像是一块宝，得到了，时间久了，还不如狗尾巴草。”说要考验一下苦楝，顺便让苦楝的哥哥要好好学习一下。雨桐也不好说些什么，她是相信苦楝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患难与共都过来了，苦楝是经得起考验的。

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这正是有缘相识有缘聚，苍天眷顾有情人。雨桐和苦楝的幸福依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