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之日起,家里似乎从未养过性情温顺的驴子。
黄土高坡,她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流浪者,任由他们在自己的身体中汲取那最原始是依恋。千沟万壑,支离破碎。数千年来,她的躯体早已被犁铧得不能再苍老了,可是她依旧在微笑着承受。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没法给这些生灵提供更好的。
牛耕是这里最为常见的犁地方式,它传统得和现代文明格格不入,这里的人们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现代文明”,也许这个词离他们还太过遥远了吧。他们心甘情愿地继承和传扬着老祖宗们的物件,一代又一代,一件又一件。碎布搓捻成的辔头早已看不清是哪种颜色,手中的鞭子也不知浸入了几代人的汗水,每当我看到这些不似“文物”甚似“文物”的东西,不由地心生几份敬意。
我家住在一条不宽也不窄的小山沟里,两边都是近百米的高山,所有的田地都在两边的山上,那些田地无一例外全是靠人工开垦出来的,依山傍势,根本无平坦可言,大多都是从山的一头延伸到山的另一头。一眼望去,恰似祖辈们额头上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祖辈们在山上留下了创业的痕迹,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无情的伤痕。正因为如此,所以山里的人们家家都用牲口来犁地,有的是驴子,有的是马,有的是骡子,还有的是牛。
祖父是不喜欢养牛的。他认为牛虽然忠厚老实,然而犁地的速度太过于缓慢,他是最受不了牛的这种温和的;骡子太过于暴戾,走路速度快,他驾驭不了;马需要频繁地添加饲料,太过于麻烦,因此他就选择了养驴。
在我的记忆当中,祖父养的第一头驴子是最不讨人喜欢的。它个头不高,除了肚皮底下是白色,其他地方全是黑黝黝地一片。它经常灵敏地摆弄着自己的耳朵,头仰得很高。若是有雌性的驴子经过,它总会伸长脖子高歌一曲,好似卖弄一番。然而它的歌喉似乎并不能引起雌性驴子的好感,反而引来祖父的一顿臭骂。
我从来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它,基于它的暴烈的性子,就连喂水添草这类的事我也不敢去做。反倒是祖父对它倍加关心,喂水添草,整理圈内,梳理鬃毛,修理辔头。然而,祖父对它如此厚爱,它有时还是不会领情。
秋种是家里最忙碌的季节,驴子自然是闲不得的。深夜,我总听到祖父去给驴子添饲料的脚步声;黎明,我总能够看到祖父和父亲在最后一束星光的掩映下赶着驴子去种地的背影;早晨,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调皮地落在我的身上,暖暖的。母亲呼我起床,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交给我,让我送到田地里去。
路上,有许多小鸟在用清脆的歌喉迎接着秋天的朝阳,有叫得上名儿的,还有叫不上名儿的。两边的山上各自回荡着农人们吆喝牲畜的声音,泛泛听来似乎混乱不堪,细细听来却是一曲曲悠扬婉转的山歌。谁吆喝的声音大,说明他当时的心情大好。要是高兴之余,也会来两嗓子秦腔。我到了祖父和父亲种地的地方,将饭菜放在路边,等待祖父和父亲的歇息。
祖父种地是最为细腻的。他总是觉得父亲不够细心,所以他很少将犁地的活教给父亲。我记得祖父跟我说过,“犁地是个技术活,犁铧插在地里有多深,要看地的土壤和所种之物,麦子需要深种,谷子需要浅种。每次犁地回头时,要等到驴子完全转过身了以后才能将犁铧*入土里,要不然驴子会很累的”。每当祖父和父亲休息吃饭的时候,我就会偷偷地跑到驴子的前面,拿些青草给它吃。这时它就很乖地嚼着美味的食物,一副感激的样子。然而这种和谐的场景是不多见的,最为常见的却是祖父在后面呵斥着,挥动着鞭子向驴子身上一鞭一鞭地抽去,父亲在前面使劲地牵着。因为家中的田地多半都在山岩边上,驴子不敢往边上走,因此才会有一个人在前面拽着,一个人后面赶着。尽管如此,黑色的倔驴依然不会被祖父的酷刑所吓倒,依然不敢到边上去。若果祖父心情好,驴子实在不敢去也就算啦,父亲会用头;若果祖父心情不好,他就会狠狠地抽打驴子,直到挑起驴子的暴脾气,这时它会尥起蹶子,在田地里到处乱跑。它跑得越凶,祖父就打得越凶,最后发疯似的带着犁铧向家里奔来。
随后祖父也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家。他放下了手中的鞭子,径直走向牲口圈,将正在吃草的驴子牵出圈外,栓在家中唯一的一棵核桃树上,找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向驴子身上招呼而去。我吓得只能躲得远远的,心想:“养你就是为了犁地的,你倒好,活还没有干完,自己倒先跑了回来,这是活该”。祖父打得驴子团团转,直到它自己将自己缠到树上再也无法转动为止。它的身上开始冒出了许多汗珠,好像刚刚淋过一场细雨,背上湿漉漉地一片。祖父累了,他将犯了错误的驴子从树上解下来,牵进了圈里。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那头驴子就像刚从死刑架下解救出来的囚徒,虽然得救,依旧战战兢兢。打完以后,祖父通常都会架起火盆去喝茶,等他缓过神来,再去修补被驴子弄坏的辔头和犁铧。这样的场景我经历了好多年。
夏天来了,山沟里到处都是绿油油地。邻家的小伙伴们都各自赶着自家的牲口,去水草肥美的地方放牧。那些牲口在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盛宴的同时,小伙伴们已经架起了土灶,烧烤着各种美食。我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小鸟,哪里也去不了。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我也渴望像他们一样去野地里玩耍,然而,欢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时,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诅咒着那头黑色的倔驴。谴责着祖父,为什么养一头驴子呢?
过了好多年,那头黑色的驴子老了,连同它一起老去的还有我的祖父。
后来,祖父还养过一头灰色的雄性驴子,那是在黑色驴子被卖掉以后从邻居家买过来的,只可惜祖父因身体的缘故就很少跟着它到田地里去了。
祖父老了,他再也无法吼出那令驴子胆战心惊的呵斥声,再也无法拿起棍子去打依旧倔强的灰色驴子,再也无法去触摸那祖宗留下来的不似“古董”甚似“古董”的物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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