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被遗忘在路上

遗忘在长满苞毛的山间小道

安子沟，二龙桥

野猪岭和梅花坝

遗忘在林子与河滩

晨雾和夕阳坠落的晚霞

郑家庙和冯氏祠

擦耳岩与打鱼亭

遗忘在幺娘的小脚

三爷的绑腿

五爹的精强力壮

四娃的狗跳猴急

记得那年的一个烧饼

可以咀嚼完赶场回家的日子

葫芦里的浊酒

把峰回路转踩在脚下

扁担、背篓

湿毛巾和土布鞋

草履、木屐

长满老茧并开裂的脚

赶场

在石匠喊山的号子中心惊胆战

毛贼转瞬即逝

贺家坪的万人坑

姚家的灶房

张献忠撒的尿

石板路与红花鬼

毛狗与狐狸精

对面石崖的蓑草

老树疙瘩

影影灼灼的日光影子

老鹰和乌鸦的哇哇声

七八岁去赶场

赶去人生大半辈子的时光

杂烩、盖碗茶

卤水豆腐、猪脚

耳叶、拱嘴

心包、肺叶

花生米子、红烧肉

油挂面、豌豆凉粉

民国二十年的针线包

评书艺人，乞丐

大跃进的犁头

人民公社的投机倒把

粮票、布票

媒婆的脚头钱

三爷的旱烟叶子

柳娘的红头绳巾

赶场是爬山涉水的快慰

是翻山越岭的喜悦

是包产到户的鸡鸭鹅

是丰衣足食后的大头猪

是吹牛谈天的龙门阵

是走南闯北的生意经

没事就东转转

西瞅瞅

掌柜的媳妇

经理的情人

四大队的婆姨

五大队的妖女

戏楼前的小偷

三路口的跳楼货

半天难找的远房亲戚

走到面前才认出的娘家人

密不透风的人群

五花八门的叫卖声

打酱油

买盐巴

给闺女扯布料

给孙子买棒棒糖

陪那些没爹没娘的河南人流泪

听那些失火烧房的河北人诉苦

到西藏人的地摊买虫草

到新疆人的铺子买雪莲

宁夏的枸杞

陕西的大枣

云南的白药

广西的蛇酒

老板点头哈腰的张罗

老板娘专心致志地把口红往嘴唇上涂抹

猴戏开场围满一大帮子人

杂耍那边又响起了锣鼓声

幺娘记得那些欢天喜地的日子

她的贪玩把媒婆说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

当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去赶场

有一天半路上她被抢去当婆姨

她从不后悔那个被抢去的日子

几十年间她从那个山窝里带出一大帮赶场的儿孙

她带他们走那条赶场的路

他们带她走那条赶场的路

她给他们买了一辈子喜欢的东西

他们给她买了一辈子喜欢的东西

某一天她回去给他们说起赶场的事

某一天他们回去给她说起赶场的事

五爹和幺娘最后都走不动了

儿孙们在十年间已远走高飞

五爹搀着幺娘走赶场的路

半路折回时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坡上了

后来五爹躺在了赶场的路上

幺娘就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眺望

她眺望到老眼昏花的日子

眺望到某一天五爹的坟突然不见了

拐棍只帮助了她一些时候

八十岁以后她连杵拐棍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整天望着大山

望着悠悠的白云

望着对面飞流的泉水

望着越来越像坟茔的树林

她遗忘了赶场那些事情

遗忘了人间的好多日子

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

她都在睁着眼睛遗忘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在遗忘

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她在遗忘

刮风下雨她闭着门遗忘

打霜下雪她坐在被窝里遗忘

民国三十八年的事情她忘了

解放初期的事情她忘了

搞土改她做饭的事情忘了

包产到户分土地的事她忘了

儿孙们成家立业的事情她忘了

五爹那条裤子屁股上有个洞她也忘了

她越来越深陷在她的皱纹里

春夏秋冬的风景越来越近地围绕在她身边

赶场的路已经被茅草所覆盖

她望着路的那头已经远在天边了

等幺娘再回来赶场时

（尽管那时场已不见了）

我一定会认得，远去的人们哟

那曾是我们大山沟里最美的妖女

尽管幺娘也就那么妖妖过

可历史呀却被她们种满过那个夕阳照耀过的大山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