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感惭愧与遗憾，三十多年了，至今未能还她一本书。

她是我当年当兵时邹营长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玉华，一九七五年我在福州軍区某部独立工兵营服役，分在营部当通信员。独立营属团级别，通信员相当于警卫员。平时主要仼务值班看电话，到师部接送文件书信报纸等，只有训练时才具体分配给各位首长。

每年新兵入伍，营部先挑选通信员，首长的子女儿们会私下里对新选的通信员评头品足，这个俊那个帅，不亦乐乎。每逢节假日姑娘小伙成群结队到营部来玩耍。大的年龄与个头和我们一般大，小的只有五六岁，无论大小，都喊我们叔叔，喊得亲切甜昵，令我们很是羞愧。也有喊得勉强别扭的，营长的儿子小兵就有些不服气，他个头和我一般高，很瞧不起我这新兵旦子，向我发起挑战，过几招战败之后又笑嘻嘻喊我叔叔。孙付营长的女儿蓉蓉很漂亮，象朵出水芙蓉，但疯野起来了象个小子。曹付营长的女儿玉华文静腼腆，有点古典闺绣气质，漂亮的鹅蛋脸嵌着两个酒窝窝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颦一笑妩媚动人。她正上高中，不常到营部来玩，但一早一晚都从营部门前经过，日子久了渐渐熟悉，偶然相见莞尔一笑。她爱看书，课余常看一些当时所谓的黄色小说。那年月文化生活充斥政治色彩，毫无艺术享受可言，凡有爱情描写的书籍统称为黄书，很难搞到。我通过爱华的弟弟在她那儿先后借了《粱山伯与柷英台》，《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星期天，我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看，看得热泪盈眶。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封建束缚下的爱情悲剧而伤感，为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结局而惋惜，为保尔钢铁般的意志和坚强的人生信念而赞叹，为那些经受生死考验的崇高情谊而赞美！

那时，我们的交徃是纯洁无瑕的。就在入伍的这年秋天，部队开始野营训练，我分给玉华的爸爸邹付营长做通信员。由干与玉华有借书之情，对首长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邹付营长是典型的东山东汉子，豪爽朴实随和，没有点儿官架子，不象首长和一个士兵，倒象一对父子。训练闲遐之余两人摆棋对弈，常常杀得胜负难分。

野营训练很辛苦，除了军训还帮老百姓平整土地造梯田。营长身体不好患有慢性肠炎常常拉痢，却依然和我们这些年轾战士一起训练劳动，风餐露宿，一个月下来他瘦了好几斤，但坚持到训练结束。临回营地之前，我在山坡上剥了好些茅花，扎成几把扫帚让营长带回家用。营长见那扎制巧妙，成螺旋状盘结的扫帚拼，甚为惊奇。兴许营长从未见过赣北这种土特的茅花扫帚。几把扫帚粗陋不顶钱，营长却收下了这象征一个战士深情厚意的简陋礼物。

一晃一年过去，依惯例，通信员当满一年就分配下连队。首长考虑我个头矮小，没让回工兵连，而是调我到机械连。刚刚接到命令，就让我和夏班长带一班新兵，到江西某地和先去的连队汇合，支援建设通迅站。出发仓促未来得及将《苦菜花》还给玉华。带着几分依恋，几分怅然匆匆离开福建到了江西。从此一别，天各一方，再也没相见。

通迅站建在江西某山区，那里山髙林密，岚缠雾绕，举目远眺，但见群山叠翠一峡长天。白天机器轰鸣合着爆破声浪的冲击，群山迴旋着阵阵雷鸣。当夕阳余辉消失在枝头，山野渐渐寂静，山岚漫起来的时候，呼悠悠的林涛，唤起那心绪千缕，心中感到无比的思念与愧疚，为没能将《苦莱花》及时还给玉华而自责。为向玉华道歉，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內容很简单，除了道歉与问候没有别的语言。那年代很传统，不似现在，姑娘小伙随意交徃很浪漫。那时，别说卿卿我我，就是正常异*交徃都使人敏感，甚至视为不轨行为。所以那时，异性之间交徃很慎重。曾听老兵说，有个警卫员与首长的女儿关糸太密切，认为在恋爱，被处分回家。我担心类似事情发生，影响首长和玉华的声誉，自己也正在入党考察期怕受影响。所以叮嘱爱华回信别写自己名字，以免引起误会，谁知怕鬼偏出鬼事。

半月之后，我掐算着玉华该回信了。正翘首盼望的时候，一天连长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神态严肃地冋我，玉华是谁呀？我心里不禁格噔一下，心想坏了，连长怎么知道我与玉华写信呢！？好在没有那些事，心里也就坦然。我说玉华是邹付营长的女儿。连长又问她怎么给你写信？虽说怛然心里不禁有些慌乱，谁知玉华信中写了些什么，此时由不得多想，只有如实相告；可能是因为借书的事吧！连长这才笑嘻嘻地，把那封拆开的信递给我说，正常写信是可以的，要注意影响哦！

玉华，你这个憨人！我心里不无埋怨。原来玉华在信封上只写收信人的地址却没写收信人的姓名，连长误认为是公函，拆开才知是个人信件，寄信人署名玉华。连长一头雾水不明局里。正好在连部当文书的隆斌是我老乡，他知道玉华是谁。往日在稫建时，节假日几个老乡凑一起，总把我和玉华的名字扯在一起调笑逗乐。所以他猜定信是写给我的，他把玉华的情况告诉了连长告。连长为了替他的上司和他的战士负责，才亲自把信交给我。

我虽然有些责怪亦有些欣喜，更多的是自卑。玉华的信语气稳重朴素，不亢不卑，体现出一种较好的素养与气质。说了一些问候与祝福的话。对我没及时还书没半点责怪，只说莫把书弄丟了，想办法带到福建去。因为那个年代这些所谓黄色小书有钱无处买。

一天，五班长出差去福建，我托他把《苦菜花》带给玊华弟弟建华，让他转交给姐姐。我随后给玉华写了一封信，再次给予问候和道歉，告知书叫人带给建华请查收。并叮嘱别再忘了写收信人的名字，上次的信因为没写收信人的名字被人拆看了，引起不必要误会和不好影响！

又过了半月，收到玉华的来信。这次她学精了，信上署她弟弟的名字。信中依然是那种矜持的语言，除了问候与祝愿的话外，也抱怨自已上次疏忽，以为我还在连部信可以直接收到，才造成那样的误会，说怪她。还说书没收到，倒是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很难听，对双方都有不好影响，书丢了算了，以后双方不能再通信了。祝多多保重，工作努力进步！信在一种无奈与幽怨中结束。那年月恋爱字眼很刺激人的神经。谈恋爱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与情调，受人俾视，认为我们通信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玉华是一个在校学生更遭非议，承受不了那无辜的心里压力。我理解她的心情，我将信看了几遍眼晴逐渐模糊了。

从那以后，我和玉华再也没有联糸过，我深深沉溺于一种无状的思念中。为抒发心中的情感，我曾写了一首小诗>　.无可奈何地分别/虽然你/是心中那一轮太阳/热烈照亮过昨天/黄昏匆匆来临/阳光不能停泊在夜晚/你走出了属于我的视线/情感的河流已枯竭/横在眼前是天堑/希冀无法去泅渡/於是我/藏匿那份惦念/坠落情感的风帆/伫立起伏在心潮上/回首遥望昨天/留恋那美丽的笑睑！

军营的生活火一般热烈，春风般温暖。我将自己的一腔激情投入于紧张繁忙的工程施工中，遗忘了苦恼与忧愁。由于自已工作认真，吃苦耐劳，在我入伍第三年的下半年，我受到部队嘉奖并入了党。这年十月，文书老乡隆斌，从福建出差回来告诉我，玉华髙中毕业后，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到一个偏远山村落户接受再教育去了。我心中无比怅然，多么想和玉华取得联系啊！但现实只能给予我叹息和无奈。在我入伍第四年春，我带着几年军营生活的余热和玉华写给我的信，怀着几分思念，几分眷恋，几分失落，回到了久别三年的家乡。

家乡的山山水水仍然那么美丽可爱，家乡的父老乡亲仍然那么勤劳质朴而热情。然而，家乡的贫脊落后与艰苦却没有改变，它使我感到无比沉重与困惑。回乡一年后，是由于生活环境的突然改变，或是人生道路的蹉跎坎坷，经受着精神与躯体双重重荷的我终于倒下了。似乎正演释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的故事。消沉，悲观，痛苦象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使我一厥不振　，整整病了一年余。伹是，我并没被困难彻底击倒，我终于坚强地站起来。恰逢国家推行一糸列经济改革开放政策，农村面貌逐年改变，人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提髙。如今，农村的生活正朝着小康水平迈进。

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岁月如梭往事如烟。但那充满青春激情和火一般热烈的军营生活难以忘怀。那些首长魁梧的身影，那些顽皮捣蛋的笑睑和玉华借书的情景，一幅幅，一幕幕历历涌现眼前。我想，人生岁月如水如流，也曾有那难以忘记的瞬间浪花；人生一世如草如芥，亦有那如春绽开的一点绿荫。大千世界与人生社会，不就是由这些浪花与绿荫汇集而成的么？令人遗憾的，只是人生社会的许多事，如此伤感迥然。岁月从昨天走到今天，记忆却从今天走回昨天，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有多好呀！也许我还可以还她一本书。可是，今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唉，借书情，难了借书情！　

於二0一一年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