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回首来时路，往事交织成一段历史，其间的某些甚至偶然的故事，影响或者决定着历史运行的轨迹。记忆的长河里，时不时泛起的往往是这些于命运有关的浪花，为此，或得意兴致盎然，或遗憾错愕唏嘘；余下的大部份，若非刻意去梳理，恐怕已经淡漠甚至遗忘得似乎从来没发生过。

此刻，要写一篇故事的时候，说来奇怪，首先想起的，不是那些与功名利禄有关，看似影响命运的重要事件。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亚东水库上游，溯河而上，拐过崖子头，大河分岔开去，延伸进两条森林遮蔽的山谷。两河交汇的地方有处平阔地带，一个村庄依山傍水坐落于此。

我在这儿生活17年。对于峰峦沟壑溪水河流了如指掌，对于物产也熟悉得很，知道什么季节什么地方可以采摘到卖钱的木耳、药材或者充饥的野菜；知道什么季节什么地方可以捕捉到聊以改善生活的蛤蟆、鱼、蝲蛄（鲜语谐音，即，时下很多城市都可以可见的龙虾）或者野兔。当然也知道，乍暖还寒冰雪未消时，何处崖头会有迎风傲雪盛开的大香花（鲜语称之谓“金达莱”）。读者朋友看到这，或许会觉得乐趣盎然，不独您，我在写这篇文字时也会有一种甜美的味道。

然在上世纪60、70年代，我感受不到甜美，感受的多是迫于生计的无奈。所以如此，不仅因为那个年代农村多处于贫困状态，更在于我家因着特殊的背景流放于此（参见拙作《我的父亲》或《男人传奇》），爸爸蒙受不白之冤，背负着“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的罪状，历经牢狱之灾和政治运动的劫难，基本成为丧失劳动能力的废人，缺医少药，且不给口粮。一家的生计，很长一段时间唯有靠着妈妈和姐姐艰难维持（参见拙作《我那传奇的妈妈》和《月下的清辉》），而我自童年便开始为着家庭，发挥力所能及，甚至力有不逮的微薄之力。

10来岁的时候，有一年，社办农场的大头菜收获完毕，地里闪下人家剥落不要的菜叶，正在附近山上寻找野菜的我，仿佛淘金者发现了金矿，不仅装满背筐，还把备用的麻布袋子填个结结实实。几十斤的负担过于沉重，压在背上几乎直立不起来，尽管如此，硬是咬着牙一步三晃地走了5里多路。回到家时连人带东西瘫倒在屋地上，同时，咽喉闷热，一张嘴一口鲜血喷涌出来。还有一次，冰天雪地里去山上割梢条，单薄破旧的衣服和露着脚踝的鞋子尽管难以避寒，好在依靠不停地活动尚可防止冻伤，却忽视了完全暴露于凛冽寒风中的耳朵。当意识到耳朵由剧痛转而没有知觉时，用手一掐居然失去了弹性，幸好记得大人叮嘱过一些防止冻伤的知识，当时没再敢动它。即便如此，整个耳朵缓过冻来还是变得红肿，而那掐过的地方裂开一个口子，不停地往外流血水，整整过了三个伏天，这只耳朵才算不再蜕皮，恢复好了。

那个时期，生活的艰难困苦由此可见一斑。有那么几年，一年的粮食春节就没了，春节买盐的钱要靠姐姐剪卖心爱的头发。生活如此，但还不是最悲惨的，更有甚的是心理和精神的折磨与摧残。朋友可能很难想象这样一种情景：父母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弱不经风，却还是被几个壮汉押解着连拖带拽地带到批斗会场的台子上，头戴高帽，颈挂大木牌，呈九十度角弯曲着腰；台下是群情激奋的群众，而你——父母的亲生儿女，被人掰着手臂高举拳头，逼迫着带头高呼打倒父母的口号！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的尊严被肆意践踏，凌辱无处不在，随时发生。走在校园里或者街道上，你会莫名地被人像狗一样呵骂，甚至欺凌！

我曾认为这里是我的地狱，离开时，我有一种逃脱炼狱的激动，使我忽略了善玉的眼泪（参见拙作《红颜泪》），以至于酿成永难释怀的情殇（参见拙作《远山的红房子》和《寻花问柳终成殇》）。然而，始料未及，不堪回首的艰难困苦和悲惨经历随着时间从记忆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越加浓郁的怀念。渐渐地，这怀念化作“月是故乡明”的浑厚情感，不仅对于那些熟悉的山川河流，不仅对于那些赖以度日的物产，甚至几乎包括了春夏秋冬的风雨霜雪，包括了一草一木及屋檐下南来的紫燕。

为着这种奇妙的心理变化，我曾求教一位朋友，她是专门研究心理和社会问题的学者。她告诉我：人往往是这样，随着年纪的增长，儿时的记忆越加清晰，眼前的反倒往往转身即忘。所以如此，因为人品性的形成是一个过程，儿时因为处于生理和心理发育期，经历的某些事尤其是由此而生成的感悟——未必自觉，往往成为日后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构成因素，随着成长得以固化，并在以后实践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践行着。因而，这些事的意义已经变成一种近似于“本就如此”的本能表现，而这些事件的本身，也就演变成永难磨灭的符号，俗话所谓的刻骨铭心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道理不难理解，可是深深的怀念又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那些苦难悲惨的记忆？我苦笑，怎么会有人留恋苦难与悲惨呐！

她笑了，当然不是！她说，其实人的记忆具有很强的选择性。有一种显而易见，比如功利目的性极强的爱国主义教育，就是希望借助教育强化某种记忆，达到某种期望；这一般表现为群体行为，带有被动和强制的特点。还有一种比较复杂，不具有明显的功利性，比如对美好的喜好和留恋。这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她与当事人后天的修养、学识、人生价值取向，甚至遗传有关。因此，即便是经历完全一样的人，由于其主观的选择性差异，他们的品性和对往事的情感也不尽相同。

以“文革”那样的浩劫为例，人们往往只是关注表象的施暴、家破人亡等等的祸害，其实，更严重的祸害在于心灵！对此，人们更需要反省。因为，不管当时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其实都是受害者，这种祸害的遗毒祸害至今，诸如诚信缺失、尔虞我诈、道德示范……等等，人们诟病的现实问题，其根源基本上都可以追溯到那个时期。而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当事人事后选择的态度；当你纠结于当时的种种丑恶甚而不能自拔，轻者抑郁，愤世嫉俗，玩世不恭；重者冤怨相报，排斥异己，拒绝真善美。所谓我以魔眼看世事，魔性日盛，恶恶循环无时休；我以佛眼视天下，善念更生，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念之间，大相径庭，而对于品性的修养自然南辕北辙。莫为浮尘遮望眼，发现尘埃之下的真善美，铭记之，感恩之，常常如此，就像蒙受雨露滋润一般，即便饱受摧残的心灵，也会得以修复、得以净化，进而养成健全甚而优秀的品性。这一点，即使在今天，对于青少年也尤为重要，不幸的是，这也恰恰容易被忽略。

朋友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是啊，她说的没错。久违的故乡，多少回梦里重游，多少回梦境醒来辗转反侧，多少回为着重返梦境再难入眠。梦里梦外，萦绕于脑海的不是彼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和延续的悲惨事件，而是另外的一些零散片段：

——清纯的爱恋，尽管因为懵懂和阴差阳错而终于演变为终生难以忘却的红颜泪，却让我每每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美妙意境中。就像李春波《小芳》所吟唱的那样，柳林下，小河边，善玉的美丽笑靥成为我记忆中不朽的蒙娜丽莎！

——今日的我，不敢说尝遍天下美食，却也再没有特别的贪婪，所有的美食终抵不过一根南肠的滋味。南肠，在那个年代的那个地方是没有的；后来我知道那个年代即使在城市里，能够吃得起的人也不多。当时，村里来了上海知青，其中一个很特别，据说其他知青都是平民子弟，而她是资本家的千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她与众不同，不仅漂亮，而且文静、白皙，着装也比一般人讲究。她与姐姐很好，姐管她叫珍珍，而南肠就是这个珍珍姐姐给的。她在那里的时间很短就回了上海，以后也再没见过，据说已经定居美国。那根南肠的味道却永远地成为我蔑视一切美味的资本！

——多少年来，旅行是一件可选择的乐事，交通快捷舒适成为参考的依据，然而甭管是飞机还是火车卧铺，总比不过山路上颠簸而行的拖拉机。亚东水库正在建设的阶段，爸爸被关押在离家几十里外的“牛棚”劳动改造，我每周要去给他送吃的粮食和蔬菜。10来岁的孩子，背着十几斤重的东西，起早从家里出发，一天之内要在几十里山路上往返。途径水库工地已经是疲惫交加，这时，看到远处扬起的尘土，听见拖拉机渐行渐近的声响，心中就会升腾起强烈的渴望。当参与工程的拖拉机转过弯角，我眼巴巴地试探着扬起手去，有几次，那车子竟然真的在我跟前停住，一只大手把我拖进驾驶室去。司机的容貌早已忘记，蜷缩在闷热角落里的感觉却至今难忘，令我足以笑傲奔驰、宝马！

——又是樱桃熟了的季节，驱车游玩，路边几十元一斤的樱桃又大又红，然吃到嘴里总感觉没有樱桃的味道，远不及黄奶奶家院子里那颗树上的好吃。那时，给关在“牛棚”的爸爸送下东西，中午我会赶到亚东水库下游大片稻田中间的小树林去，黄奶奶家就在这儿。黄奶奶家是从大连流放来的，是时，瘸腿的黄爷爷也被关在“牛棚”里，黄奶奶和黄家姐姐相依为命。现在想来，日子也一定过得艰难，但在当时，我每次去，奶奶不仅给我做白米饭还做好几个菜，这让饥肠辘辘的我误以为她们家很富裕。而每次吃过饭离去时，奶奶会给我拿上一些吃的，让我捎回去给妈妈和姐姐。记得樱桃熟了的季节，奶奶还会从院子里那颗樱桃树上摘下一些果子给我（参见拙作《有爱有晴天》）。

——还有一件秘而不宣的事。有一次，我去山上采摘木耳，路过一个农场，一只小狗跑过来，或许小狗看见小孩也亲热吧，它跟着我，身前身后地摇着尾巴，我走它走，我停它停，不知不觉间我回到家时它还跟着我。既然跟来了，就养着吧，我和它似乎都乐得其所，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潜在的可能危机。第三天，一个陌生人在村头找到我。这是个鲜族中年男子，他把我叫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问我小狗的事，那意思是小狗是农场的，让我还给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胆战心惊地连连应诺，而他却笑着拍拍我的头，然后悄无声息地带着小狗走了。这件事只有他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和颜悦色的样子！回想起来，在那个可以把一点小事任意无限上纲上线的年代，假如他借此兴师问罪，爸爸妈妈岂非又多了一份罪状，而我的命运恐怕也将因此彻底改变！

——……

零零散散的片段，淹没于林林总总的往事之中，就像黑夜里散布于天空的星星，或明或暗有时还被浮云遮蔽着，不经意甚至会忽略它们的存在，然而，正是它们改变着我记忆的色彩，构筑起我成长的支点。是它们使曾经的悲惨苦难具有了锻炼筋骨、磨砺意志的意义，我得以坚强！

我想，这个世间并不尽如人意，甚至很多时候令人郁闷、纠结、无奈、愤懑，但是这个世间存在着真善美——尽管有时显得那样稀有，就像黑夜里一定会有星斗。只要我们善于去发现、去感恩、去追求；只有发现才会甄别，只有感恩才懂得珍视，只有追求才拥有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