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一条流深的河,寂寞是一尾墨鱼,轻轻的从砾石旁游过。看着报纸,一些疼痛的记忆,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我决定忍痛执笔,把那些经年的碎片整理出来。
我的童年,正是计划生育执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所以我的记忆是注定永远也无法抹去那段不愉快的烙印的。那时,每一片光滑的墙壁,每一块平整的坎子,几乎都被白石灰抹上耀眼的标语。它们歪歪斜斜,间或还有些疑似错别字,却相当的醒目。就像今天满大街的广告牌,就算被风雨模糊了,马上就会重新填涂上。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悄悄长大。
时至今日,我们这一代人,仍然心怀负罪之感,仿佛自己的偶然到来就是一个错误,所以我们比任何一代人都愧疚。我们不是计划内的生命,我们是被政策追逐的孩子。我们的降临,带来的惊喜是短暂的,带来的紧张却变成一个家庭长久的惶恐。我们的小身体一出世就被捂得严严实实,害怕走漏了一点风声,因为四处都有告密者猫一样的眼睛。那些村社干部,在我们年幼的心理都是“汉奸”的嘴脸。一天到晚张家檐前李家院后的,孩子们看见了都远远的躲开,担心又被扣上“叛徒”的罪名。
每年的冬春之交,是计划生育闹腾得最凶的日子。一会儿小明家的耕牛被牵走了,一会儿小容家的墙壁又被砸坏了。那个贫困的年代,谁家能一手拿出几千块钱的罚款呀!但凡有出言不逊的,要么被抓起来带走劳教,要么被捆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上示众。一时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有事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凡有不明不白的敲门,马上就躲到里屋去。我们这些孩子,似懂非懂,可怜得天天张着双惶恐的眼睛。当听见小凤家父亲挥舞着斧头吓退了一群不可一世的人,我们就跟着扬眉吐气了一回。小凤的父亲俨然成为了我们孩子们眼中的英雄,而小凤就成了英雄的儿女,受我们尊敬羡慕了。
我模糊的记得这样的一个夜里,风雪交加,父亲和二叔把刚出世的三弟装在背篓里连夜送走了。母亲躲在被窝里,我在一旁嚎啕大哭。然而消息依然走漏了,家里为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三弟欠了一屁股的债。从此父亲的慈祥与温和也跟着一去不返。我们经常莫名奇妙的被骂被打,只有委屈的躲到爷爷的怀里啜泣。那时起我就开始恨上了父亲,只是每当夜晚听见父亲的咳嗽和呻吟,我就转而恨起三弟来。其实三弟比我还可怜啊!后来父亲得了一场大病,到很远的县城检查说要住很久的院,不过父亲第三天就回来了。原来父亲是害怕增加家庭的负担啊!所以今天天气一变化父亲就会旧病复发,我于是又在心里诅咒起那个时代甚至破口大骂起来。
今天理智的想来,我是理解和支持计划生育政策的,只是如此暴力的施政,伤害了多少无辜的孩子呀! 终于后来这种行为被禁止了,我算是目睹了这一大进步。然而内心的伤疤,却永远的留下了。其实今天我们身边也并不缺少像计划生育那样的暴力施政,每每这时,我的心就会疼痛。我担心我的儿子,或者儿子辈的儿子们,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时代的病儿,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夜晚的寂寞里,一边抚摸伤疤一边做痛苦悲哀的回忆。于是我的心又更痛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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