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并不属于我。

在这样的冬日，假如你从外面的世界进来，你会觉得这里是安祥的，午后的炊烟袅袅甚至象征着极度的和谐。而我生活在这个村庄里面，我清楚地知道，这其实是一派荒凉和死寂。抛开了城市的喧嚣，这里的冷漠是赤luo裸的。

我很难忍受这雨雪后遍地的泥泞以及掺和在泥泞里的无聊与琐碎。世外的人很难知道，攒钱和吃饭几乎是农村人生活的全部，另一小部分大概可以归属于精神生活：男人打牌赌钱，女人闲叙是非。我的父母是很地道的农民，他们的生活跟别人毫无二致。在冬天，父亲会踏着泥泞去别人家打牌，有时候中午饿着肚子一直打到天黑。他们一伙人围桌而坐，把脚上的泥蹭在人家房屋的墙壁上或桌腿上，用一根手指塞住一个鼻孔擤另一个鼻孔的鼻涕，然后在自己的鞋帮或裤管上揩手。他们一个比一个响亮地甩牌，在桌子上砸出“啪啪”的响声。有时候他们拍桌子，把桌子拍得眼看就要散架。他们为了一块钱跟人争得头破血流，脖子上青筋暴出，互不相让，直到有人催着开局，才会歇下声来。然后和好如初，继续发牌。

父亲在外面打牌的时候，母亲总是很生气，骂声不断。我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形像描写的高手，发她的这一特长在讥讽父亲因打牌而跟人争论的形像是表现尤甚。她说父亲瞪大眼睛、伸长脖子跟人争论时像什么什么动物云云，其中很多细微之词不便引述。然后她们吵架，各自极尽挖苦之能。到最后父亲就摔一些手边的东西来结束这场战争。这样的战争在别家也常见，是农闲生活的调剂品。妇女们第二天会谈论起前一天自家的战事，一边骂自己男人，一边打听谁谁赢了多少钱，做到心里有数。聊完这些，她们会捕风捉影地聊起别人的家事。她们都擅于讲故事，把没有发生过的事讲述得细致入微，宛如真实。她的们嘴一张一合，吐沫飞溅到一两米外的廊柱上。很多时候她们假意地互相夸奖，仿佛自己是口蜜腹剑的高手。可事实上，她们说出的话本身就是锋利的剑。在我的印象中，她们只有骂人时来得最坦然，最直接。比如哪家菜园子里的菜被偷了，就可能会出来大骂一场。从村头骂到村头，再从村尾骂到村头，往复不已。有时还会在手里拿上砧板和菜刀，一边剁一边骂，据说这样做的话诅咒就会很灵验。她们的骂词中充斥着男女生殖器官的俗称和lu*n伦一类的东西。最狠的话是咒偷窃者的子女死在除夕之夜云云，听来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大多数时候，父辈们都在辛勤地劳作。好比现在，临近过年了，山坡上依然有人在削黄荆条卖，挣一些小钱。我从小就在书本上读到关于对劳动之美的宣扬，但由于对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过度了解，因着我的生活体验，我实在无法从心底里去肯定父辈们的劳作。我和他们一样，只是在肯定着劳作之后的收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悲哀。我亲眼看到这片土地生养出来的挺拔的年轻人很快在不多年的劳作中，变成了他们父辈那样缩头缩脑、鼠目寸光的样子。生活的琐碎困住了他们。于是他们只顾着去攒钱，把一块攒成十块，把十块攒成一百……为了攒钱，他们毫无顾忌地开荒，在河边造田，砍光山坡上的树木。如果土也能卖钱，我想也许我的家乡会很快由丘陵变成平原。若不是为了面子和生活必需，他们极少花费。一般来说，他们攒钱的数量与他们的生活质量没有直接关系。

我很赞赏因为付出劳动的缘故而对金钱加倍珍惜，遗憾的是父辈们只是以钱财的多少来作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事实上，那几万块的家产在外界看来是不值一提的，所以这种做法多少显得有些可笑。在农村，金钱都是用真正的汗水换来的，有时候还会有鲜血。我想到农忙时父辈们黑汗水流的样子，想到枯水时节因为抢水而劈向人腿的铁锹，总为他们把用几乎是性命换来的钱财作一些无谓的用途感到痛心。但他们会因为钱财的积累而对生活抱有光明的希望。最后这些钱会绝大多数地留给他们的子女。他们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子女。

正因着种种的原因，我对外界夸张地描述农民的勤劳与朴实有着极大的反感，那是一种纯局外人自娱自乐的表达，而这两个词也实在不是那么恰当。有时候我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门前的山丘想，要是村里的人都像打铁为生的阮籍一样劳作和生活该多好。但毫无疑问，这在父辈眼里是一个无比混帐的想法。

其实我一直想把家乡的山水和家乡的人们分开来对待。这样，当我想起我的故乡，就只去想像家乡的山水，从而更加纯粹地爱它。但这也代表着自私而无耻的遗忘。二十多年了，我为我的村庄所生，却不能为它所容。我终究要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悲哀远走他乡，在陌生的地方过漂泊无根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深爱着父母和这块土地，但因着对他们的爱，我也恨着他们。我终究要怀着这份即爱又恨的感情离开，让他们像这个冬天一样，继续冷落下去。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