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记忆 诗意印象
(一)
5月31号,一个分外晴朗的夏日,去喀什噶尔老城的高台民居。进了土巷,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两年没有来过了。
——一些轻率的遗忘,偶尔重温,会让人在新的发现中,拥着不放。生怕再一次松手,最终酿成无法弥补的遗憾。
眼前的古城就是。
许多地方,正在改造或维修,断壁残垣间,好像尘封的历史毫无保留地要向我敞开胸怀一样,刻意让我看个究竟。
许是因为怀旧,从来喜欢陈旧的东西。而对于今人一片热心的复制,不大认同。文化的本质确定,有些东西,愈陈旧,愈真实,便愈有价值。尤其那些叫古董的文化,更是无法复制。
眼前的古城也是。
——我沿着古老的土墙,朝着一条又一条幽深的里弄,孤独前行。即便外面阳光普照,这迷宫一样的土巷,清幽而宁静,极少的行人,顷刻间便有浓重的神秘感从低矮的土木巷道的两边渗透出来。
同时渗透出来的,还有一些带着霉湿而土冷的历史的味道。即便夏日的阳光亦无法将她照透。
(二)
喀什噶尔,在世界历史上,总是与中世纪曾经统御中亚的喀喇汗王国联系在一起。而这个曾经以桃花石汗(宋朝)自称的大汗王朝,她是怎样于广袤的西域成长为强大的中亚帝国,至今依然是一个谜。
而要破解这个历史之谜,现有的文字比如《突厥大辞典》和《福乐智慧》等,即便早已经被学者们的想象和研究穷极,我们依然知之甚微。
跟所有中世纪以前的世界史一样,那时的文明,即便已经产生了文字,却不着意记录。——因为古人知道,与其让后来者捧读现成的历史,不如让后来者研究未知的历史,方能体现出历史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不可取代的导师地位。
——而那些从咸海(位于今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国之间的一个叫阿拉海的内陆湖,喀喇汗帝国强盛时期的西境)边上就一路向东寻觅的脚印,近一个世纪以来,无不指向同一个方向——大唐西域的喀什噶尔,最后,却都把同样的感慨留在了同一座城郭——这就是此刻我身边的迷宫古城之高台民居。
——这是喀喇汗王国文字之外留给世界的珍贵实物。我漫步在幽深的中世纪巷道,我可以触摸九世纪中叶开始的那一段西域历史,我甚至可以嗅到从身旁这些土墙根的泥草浆里散发出来的一千年以前的宫廷气息。
既然文字难以寻觅,请让实物告诉来者。
这就是古城存在和应该被保护的理由。也是我依依不舍,偏要独自采撷的衷心。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部叫《中亚史》的大书,那么,喀什噶尔,就是她那一篇叫《中世纪》的首页。而此刻,我竟悠闲而深沉地行走在她最精彩的那个章节。
因为你的简陋,今人戏称你为“高台民居”;因为你的古朴,我把你叫做古城。
(三)
木门的背后是彩色的帘子,帘子的背后是蓝天下一遛灿烂的院落,院落里是女人和孩子们甜蜜的夏日。院落与院落链接在一起,十年,百年,千年之后,便链接为深深的里巷。当人们把过往的里巷都从蓝天上争夺过来盖上楼房而形成甬道的时候,古城的别号就叫迷宫。
五月的夏日,我行走在迷宫中间。深巷里,到处都有轻轻而清朗的人声,这是一片宁静中的生机,神秘中的温馨。一墙之隔,是幸福甜蜜,是天伦之乐。
我孤独地在墙外聆听和感受这遥远的记忆。她是质朴的,质朴如两边这些斑驳的靠蓍草黏贴在墙上的黄土;她是生动的,生动如门扉之间飘曳出来的童真的欢笑。
一位老妪坐在巷道尽头明亮的拐角,太阳可以暖暖地照耀在她的身上——这一千年前的太阳——老人把手头的十字绣小心翼翼地穿引成幸福的夏日,老妪的身旁坐着另一位妇女,她双手把怀里的婴儿高举在红色的阳光之下,小生命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寂寞的心。我远远地把这一瞬捕捉到的经典历史,悄悄收藏进怀里的镜头……
穿过另一道迷巷,一个两岁左右的稚童,光着下身,蹲在地上,入迷的抠着玩着面前的土墙。他是那样着迷——像我着迷于历史。而孩子不知道,他把自己祖宗的那些属于突厥的历史与光荣,抠下来,捏成团,攥在手心。——他的重塑与千年前他祖先的塑造,一样意义重大。
走进这一段遥远的记忆,这是都市里难得一见的静谧。我踏着回鹘先民的脚迹,在这千年土巷,听千年民声,走进中世纪的喀什噶尔,怀揣着一颗如千年前远足而来的东方商人那样好奇而求索的心情……
(四)
木门的周围有伊斯兰风格的杨木雕花,铜质扣环在骄阳下闪闪发光。双门半掩,可以透过竖缝看见鲜艳的门帘。我踟躇地抬手,轻轻地,才叩一声。彩帘启处,一朵夏花盛开了,是你美丽的笑脸。
我还在唐突中不知所措,你却惊喜地为我铺好了坐毯。你把净手的铜壶举起,我伸出依然不知所措的双手。晶莹的水,在阳光中,从你的怀里,淌进我的心中。三净手之后,终于敢于抬眼看你——
这就是西域,你色彩绚烂的头巾告诉我,这就是美丽而魅力无比的西域;这就是喀什噶尔,你高雅而靓丽的鼻翼正闪耀着优秀的光芒,这就是遥远的那些叫突厥叫回鹘甚至叫欧罗巴的骄傲;这就是高台古城,你嫩白如玉的鹅蛋脸和黑亮的大眼睛,即便欣喜亦无法战胜矜持,这就是曾经的中亚王庭。
而我更像你五百年前的归人,你五百年前那个叫刀郎的归人。我熟悉你的一举一动,就像刚才我净手的时候,你看着我规范而习惯的动作,那会心的一笑。
或者,我是你一千年前那个从巴格达过来的风尘仆仆的骑士,不然,你怎么会在一转眼中,刻意为我重新打扮,穿上我梦里醒里都呼唤过的逸地长裙,那深紫色的芳馨。
此刻,阳光照耀着庭园,因为你久别重逢的殊遇,我感受到了一阵戈壁绿洲的芬芳馥郁,我只需要一抬手,就可以把那一段辉煌的历史,揽入怀中。
你是喀喇汗珍藏在土坯房深处的遥远记忆,只为了今日,在这儿等我,等一腔拥有爱且渴望爱的远方情怀。
就让我吻了你,采了你,销融了你吧。此刻,我是你的,就像你属于我的一样完美!
——这是公元2013年5月的最后一天,我孤独的脚,牵引着热切的心,走进这座几乎全部由土坯房建设起来的古城。迷宫一样的甬道,像极了历史,遥远,神秘,些许亲切。
在都市的中心,她像一个巨大的漩涡,集聚,然后沉淀。把遥远的记忆,以古董的方式珍藏。而在五月的阳光下,在我叩门的瞬间,把这些黑白分明的线条切割成文字,把这黄褐背景上凝重而鲜活的色彩,以及深巷之中生动的人气,幻化为印象主义经典作品的连播,悠远,古老,质朴而深邃。
——收获太丰硕的时候,理智控制不住情感,便迫不及待地把印象谱写为诗歌。
2013年5月31日 喀什噶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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