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从卷帘深处慢慢拂过父亲的脸,架着老花镜的他,正襟危坐在窗下的小板凳上,一丝不苟地清点着地上那堆零碎的纸币。他的背微驼,褶皱的手很有些干燥,他便吐口唾沫使劲地将已泛黄的纸币捻开,孩子气的脸上写满认真和快乐。
我提醒他,爸,别用唾沫数钱,多脏啊!他抬起头,从老花镜后探出狡黠的眼,脏?数钱还会嫌脏?我叹口气,搁一盛水的钵子于他顺手处,他将头摆得厉害,不要不要,我就要这样数。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叹口气,你也为我写一篇《钱的味道》嘛!你总拿你妈说事,净整些家族苦难史,不是吃苦耐劳就是忍辱负重的,就不能把生活还原成喜庆的本色?就比如现在数钱的我?
父亲这一辈子确实过的很喜庆,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特别是退休后的这两年,整天笑容满面的,还念念不忘地搓点小麻将。晌午一过,他就邀齐一桌老头,兴致勃勃地围坐在家门口的老樟树下,麻将摆上,顶一树的荫凉玩得不亦乐乎。抬头是浓密如盖的樟树叶,三两只麻雀在枝桠间打架,碎金子似的阳光洒在几个神色迥异的老头脸上,对面的李老头永远紧锁眉头,忙不迭地吃着后悔药;侧面的王老头则摸了一把好牌,高兴地咧开豁豁嘴得意地笑,小方桌上的麻将子儿在主人们或喜或怨的情绪里蹦达着,而我家的老头总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不急不躁不愠不火,母亲忍不住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亮出她的大嗓门,你个老头子,十打就输,你就不晓得歇一天?父亲手忙脚乱,头都来不及抬,要不你下来换换手。
母亲在我面前絮叨,今天你爸又乱出牌,输了好几块,老爸自知理亏地低下头任母亲埋怨,实在忍不住又梗起脖子小声地顶撞几句。老公平时不爱用零钱,整钱打开后将那些零碎的纸币杂乱地丢在柜子里,多年下来积攒了好大一堆,我对父亲挥挥手,爸,以后这堆钱就是你的了,他一时间高兴地手足无措,如同赐给他一座金矿似的。母亲撇撇嘴,你的幸福指数就是这么低,一堆陈年的零钱就把你乐得嘴巴都合不拢。父亲瞬间被注入了强大的电流,一时腰板挺得忒直,音量也比平时大了好几倍,幸福指数低咋呢?你们可别学你妈,成天把自己整成一苦大仇深的主!
父母十七八岁在修筑漳河大坝时相识,母亲总疑惑,为什么当年我外公不看好他们俩的时候,他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一旦外界的阻力消失了,他们的感情却开始了南辕北辙,吵吵闹闹这些年,就没有哪一天和谐过。母亲在做姑娘的时候就是家里的老大,整天忧心肿肿,为家庭琐事操心劳神;而父亲虽不是老么,却是五弟兄中唯一有资格不握农具的,奶奶在世的时候总嚷嚷,我的丫啊,可是国家的人,那手是要捏粉笔的,可不能让他累着。母亲一个人在田间垄头挥汗如雨,父亲隔三叉五地从学校回家忙没帮上,倒把自己整成个轻伤,不是闪了腰,就是崴了脚,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等待母亲的安抚,母亲累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床底下,看看他那呲牙咧嘴的模样,只好按捺住焦躁的情绪,好吃好喝的呈上来。
可别看父亲在家里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一到外面就人五人六的精神气可足了。我的童年是在漳河边的村子里度过的,虽说乡风淳朴,但村里的大嫂们将地里的那点活计忙完后,齐刷刷地集中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打嘴巴官司,东家长西家短的,父亲寒暑假才能回家,母亲就带着我孤孤单单地忙里忙外,挤不出时间跟那帮长舌妇交流感情,那些妇人们就虚构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安插在母亲身上,母亲性格耿直且不善言辞,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就忍不住跟乡邻吵闹。每当这时候,父亲就跳出来,当着大家伙的面,义正言辞地将母亲说教一顿,再跟乡邻们挨个作揖,我这就回去好好批评我这老婆子啊!末了将哭哭啼啼的母亲拽回家,俩人又一顿赌气,好长时间互补理睬,但父亲的名声却一传再传,村里村外的乡亲只要听说我爸的名字,大拇指竖得老高,那刘老师啊,是个好人哇!
我爸的好名声不仅在村子里流传深远,他所在的学校,乃至整个集镇都具有广泛的影响。他属于“老三届”的中专生,跟他一起上班的同事都做了或大或小的领导,唯有父亲悠哉游哉地当着他的老百姓。他一辈子不和同事红过脸,不争不抢不吵不闹,永远一副笑呵呵的好模样,东家叫西家唤,他笑容满面地应和着,将自家的事撂一边,也要先把同事的事情做完再说,用母亲的话来说,你爸生就一副胳膊肘往外拐的命,爸爸听了总要故作感慨,唉,这家里啊有个贤内助就是不一样啊!
胳膊肘外拐也就算了,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在他受到重创时,仍然要装着大无畏的精神,还将肇事者好一番安慰。去年冬天,他在马路边走得好好的,一辆越野车掉头时稍不留神,前车轮从他脚背上轧过,将他老人家疼到彻底麻木,可看到司机一脸的懊悔恳求,他手掌一挥,没事没事,你去忙你的吧!幸好司机还将手机号码留下了,等下午我回家一看,脚背肿得老高,整片淤青,我跟母亲商量将肇事者叫来把父亲送到医院治疗。他躺在床上疼得直叫唤,还不忘叮嘱我,可别难为那司机啊,我们能解决的怎好麻烦别人!我气得不行,给他好一顿数落,你是榆木脑袋吗?是他轧到你还是你轧到了他啊?那么大一车轮子从你脚上过,你当是只小皮球吗?说完又觉得不妥,可他倒好,路都走不了,居然硬着脖子道,我就觉得你们不对,不能找别人要赔偿。万般无奈,到最后我还是向这个顽固的,可爱的老头举手投降。
说起我家老头的故事,真是三天三夜也道不完,我只知道在家里,他肩不能挑背不能扛,母亲像宠着孩子一样由着他,可一到了外面,他就什么都行了,帮同事扛个米啊,挑个水的,他跑得比谁都快,不光学校的老师“老刘老刘”叫得欢,连校园里的学生们也超喜欢热心泛滥的他,饭票没有找他,铺盖卷丢了还是找他,他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哪里需要就暖到哪。
夕阳西下,他沿着河堤慢慢往前走,余晖洒在他略微左倾的肩膀上,我说,爸,好好走啊,你干吗老往左撇着?他回过头,有些茫然,没有啊,我走得好好的啊!说完,将左臂归了归位,稍顷,肩膀又落了下来。我上前,挽住他,胸臆间充溢了难言的痛,垂然老去的现实,对这个温顺的,可爱的老头一点都不留下情面,这个老头一辈子就想快快乐乐地走着,不问世事也不问对错,捧着一颗热腾腾的心面对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他想像着,这世界永远笑语喧哗,永远和谐美好,而他,从可爱的孩童走向可爱的暮年,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幸福!
而我,作为他的女儿,面对他的那些小善良小可爱,除了理解他支持他,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全文完-
▷ 进入芳若初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