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重症病房,三张床,三个病号,都是老人。其他两张床有陪护家人,病人在昏睡,家人在发呆。只有三床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手腕插着滴注针头,鼻孔插着输氧管,闭着眼睛,眼睛在不断地流泪,那泪水,是浑浊的;自己不擦,也没人去帮他擦,任那泪水流着;流痕的边沿,已凝出两条平行的白色碱痕。病人床头卡片上写的年龄是63岁,脸上却已经是沟壑纵横。
忽然,这病人睁开了眼睛,努力地歪转头,抬手,要去按那床头墙上的红色按钮,却够不着。临床的一个轻年女性陪护家属发现了,忙走过来问:
“大爷,你要叫护士吗?”
病人微微点头。
于是那帮忙的女子代他按了一下按钮。
一个护士快步轻脚地走了进来,检查一下输液管,又看看输氧管,问:
“大爷,你有什么事?”
病人吃力地说了几个字:
“请你……叫我们院长来……我,有话说……”
护士问:
“医院院长吗?有事我给你叫主治大夫来。”
病人摇摇头,说:
“不是医院……找我们公寓……”
护士明白了。于是出去先通知了主治大夫;主治大夫来给病人做了例行检查,对护士小声说:
“满足他的要求……滴注,加……”说了一个药名,又说:“守护在他床边,还是我去打电话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主治大夫陪同一干中年人见来了,一见中年人,病人精神一振,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中年人俯身向病人,问:
“李大爷,您觉得怎么样?有什么事吗?不要胡思乱想,医生是有办法的,”
“院长,我,我,大概不行了。有,有录音机吗?我,我有话说啊……”
“是立遗嘱吗?要不要我找律师来?”院长问。
病人摇摇头。
主治大夫向护士点点头,护士快手快脚一会儿就拿来了一支录音笔。递给主治大夫,主治大夫又递给了刚来的那位,他是本市一家挺有名气的老年公寓的副院长。
录音笔放在病人口边,病人的精神明显地见好了。断断续续的话语,把在场的人带入了那久远的岁月……
随着病人断断续续的讲述,在场的人说不清是应该同情还是愤恨,护士掏出了手帕,拭眼睛。
“我悔啊!……”
故事开始于四十多年前。
这是一条通向几个村子的山路。一个身穿绿衣的的年轻人,骑着一辆绿色自行车,沿山间小路奋力蹬车;车后座挂着装得鼓鼓囊囊的绿色邮袋,显然,这是一个邮差。车子翻越一座不高的小山,再下坡,过一条架了石桥的水流湍急的小溪,再转一山脚,远远便看到一个背山而建的小村子。蹬一段平路,来到村头,村口便跑下一个扎着双辫的姑娘;姑娘笑靥如花,老远便和邮差打招呼:
“死李平!你才来啊!”
这个叫李平的邮差也开玩笑:
“急死你!这次没有!”
“真的?你……”
“骗你的!哝!给!”
邮差笑着从邮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姑娘。
姑娘一把抓过,接着从衣兜里又掏出一封已经封口并贴了邮票的信递给邮差,叮咛一句:
“给我放好!”便转身跑回村去。
邮差不无失落地看姑娘转过墙角,然后去村队部办公室,把几封来信和一份报纸交给会计,再带上新的信件,推车出村,继续他的工作行程。
姑娘和邮差,是曾经的初中同班同学;那封递给姑娘的信,是邮差从来没见过面的姑娘的恋人从边疆一个部队驻地寄来的。据说那人老家也是本地,不过在山外;尚未正式定亲,但已是公开的秘密。
这叫李平的邮差五天进一趟山,那姑娘来往的的信,几乎是十来天一封。显然两地正处热恋中。
邮差返程,转过山脚来到架桥的小河边,支起车子,稍事休息。
姑娘的笑靥在他脑子里转,于是拿出姑娘那封信端详起来:娟秀的字迹,使他禁不住想起了初中同窗时的朝朝夕夕。姑娘姓刘,名娟娟,人长得漂亮,是许多初懂人事的男生眼睛常常偷偷看的一个靓影;李平是偷看者中的一个。
捏捏那信封,里边硬硬的,像是照片之类。好奇,在心中涌动,他不由自主地把信封的封口处在河水里蘸了一下,眼看那水渐渐洇透了封口,他轻轻用指甲掀起封口纸页的重叠处,一封信就完好无损地打开了。先拿出来的果然是一张彩色小照:双辫,弯眉,明亮的眼睛,笑靥,小巧的鼻子。他忍不住把照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向周围山上山下看看,没人。于是抽出了信瓤读了起来:
小华哥哥:亲爱的,你可想死我了!十天才见你一次信,你可知道我每天夜里都要醒几回,只要一醒,我就从枕头下边拿出你的信,用手电筒照着在被窝里读。你上次说你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入了党,就有提干的可能。我也写了,我决不落在你的后边!在斗私批修会上我积极发言,都受书记表扬了!希望你早日入党,立功。最近,我爹爹和妈妈总是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告诉他们我有了,他们说你离得太远,又不知能不能提干,没指望,不同意。就是路太远了,我真想离家去找你……这张照片是前几天进城刚照的,能不能把你最近的也寄一张给我? 亲你!
你的娟娟 x月x日
小邮差读着信,仿佛娟娟姑娘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絮絮娓娓地柔响……可惜,这信不是写给他的。
一股醋意在心中升起,愈来愈强烈,手便不自觉地把信撕成了两半。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又看一眼周围,没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信和的信封撕了个粉碎,撒进了河水。河水的浪花三卷两卷,眼前便踪迹全无。
他把照片插进内衣口袋,推起车子上路,只觉得两腿发软;他艰难地前行。好在,今天的投递任务完成了。
从此,姑娘每次在村头等到的都是失望;发出去的信也仿佛石沉大海。
痴情的姑娘明显憔悴了,小李子邮差也心疼,但他不得不把内心的秘密藏得深深的,表面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说:
“别着急,可能下次就来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姑娘不再到村边等候。
半年以后,一次,小李子邮差装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村会计:
“刘娟娟好长时间没见她了,也,也没有她的信了。咋回事啊?”
会计低头整理刚来的信件,说:
“你不知道?她死了。”
“啊?怎么回事?”
“她呀,不知得了个什么病,整天恍恍惚惚;那天上山摘松果,落到山崖下边去了……可惜,一个好姑娘!”
邮差小李子自己也不知是如何走出村去的。
回到邮电所,他向所长提出另换跑邮路线的申请。小李子是接她爸爸的班进入邮局工作的,而他爸爸退休前曾经是所长的领导。小李子另换了一条跑邮路线。
事情还没完。
一个公社的人,尽管多山,但各种消息的传递是风快的。娟娟姑娘出事以后,娟娟的妈妈日夜思念女儿,精神半失常。三天两头到女儿坠崖的地方哭泣。终于有一天,在同一个地方,他追随女儿而去。
这消息,把邮差小李子击倒了。他深感罪孽深重,大病一场。
兵哥哥小华,没了消息。
时光流逝,邮差小李子后来还是爬起来了,忙碌平凡的工作换来了一步步升迁,做到了一所乡镇邮局的局长,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休。终生未娶。凭退休工资和一辈子的积蓄,退休后就进了一家条件挺好的老年公寓。本来,旧事已淡,心灵上的那块疤已经渐渐结茧,安度晚年就是了,却不料近年来又得了一种怪病:低烧不断 日渐乏力。公寓送他去小小大大的医院检查,哪家也查不到明显的病灶,只是各种器官有衰竭的迹象。于是便和药啊针啊打上了交道。后来,他日渐消痩,衰弱,几乎失去自理的能力,便不得不住进医院。
三号病床的病人断断续续说完了他的故事,在场的人除了唏嘘叹息还能说什么?还是主治医生懂得心理学,他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对病人说:
“好了!大爷,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你就轻松了。这样多的年月过去了,啥事也没有了。不要再多想,配合治疗要紧。”
病人却微微摇头,然后用尽力气把手伸进内衣口袋,掏出了一张已然摩擦得有些模糊的照片向唇边移过去,还没移到,一口气上不来,头一歪,手一软,去了!
照片落在床边:一个眉毛舒展笑靥如画的姑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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