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个朋友写的《浅谈<史记>的创作背景》文章,不禁使我对司马迁为何创作《史记》感起兴趣来,于是,在网上搜索有关司马迁和《史记》的资料,并找来和谷先生的《司马祠》,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又读。对司马迁这位老老前辈,对其坎坷一生的认识,用四个字表达就是——“高山仰止”。
寂静的夜里,遥望无际的星空以及撒下的星辉,就有那么一种欲望,好想思接千古,穿越时空,到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去看看。然而,这个世界似乎有着一股魔力,一切被一个无形的网罩着,无限延展,却又无法突破它的空间。一切好像就在冥冥中,在重复,在还原,或者在推演……我们呼吸的不就是从远古飘来的空气吗?我们看到的星辉,不就是一种遥远的存在吗?
穿过缓缓投射而来的星辉,回溯到公元前145年,倏忽一下穿过2150多年,时空是那么的苍老,又是那么的年轻。这一年,司马迁降生于龙门,而刘邦建立汉朝已60余年,政府实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提倡节俭、“以德化民”等政策,使社会经济得到全面恢复。当时的执政者是汉武帝,社会正处在大兴建设、激情迸发的时代。
生在都城附近的司马迁,可以说是幸福的,“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在清淑山川、古朴民风的陶冶下,司马迁过着半耕半读的清贫生活。生在“乡下”的孩子,骨子里可能与“土地”离得最近,给他遗传了最朴素、最原始的民风。
而中国的家庭历来注重家族史的“灌输”,把家族出过的名人奉为传奇,教育孩子从小就要立大志。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是太史令,就是品级不高的史官,对历史却是了如指掌。司马迁从小就知道他的先祖是颛顼时期的天官,而且家族曾出过风云人物:八世祖司马错、六世祖司马靳,都是秦国著名的武将。而传到他祖父,家族已经没落。他父亲司马谈有一个宏大的理想,就是要撰写一部规模空前的史著,为统治者以资借鉴。
先祖的荣耀,家族的没落,最能让小孩懂事,成熟,也能让独立自强的人格自小形成。梦想或许就在潜移默化中扎根、萌芽儿了。偶尔,也随父亲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心底有落差,有无奈,更多的可能是激励。
光阴似箭,一晃司马迁就长成了翩翩少年。19岁时,随家迁居长安。推崇道家的父亲良苦用心,给他恶补儒学。让他师从大儒孔安国学《尚书》、政坛要人董仲舒学《春秋》。用当今的话说,是最前沿的学问。全国范围正兴起“大一统”思潮。汉武帝欲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去除汉初奉行的“清静无为”黄老哲学,以图实现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大一统”。
随着伐匈奴、征闽越、通西南夷、征朝鲜、用兵西域等一系列战争,版图大大扩展。文化上也得到空前繁荣,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有叙述,“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这样一个思潮喷涌的时代,能不让人兴奋,能不让人激昂?未来、理想这人生的目标,似乎遥远而又现实,大国梦与家族梦,困惑与涌动,交替、碰撞,使之逐渐清晰和明确。
一股无形的力在推着他,司马迁从《周易》到《左传》,从《尚书》到《战国策》,以及《诗》《书》《易》《礼》《乐》《春秋》,对天文、地理、兵法、商业等都兴味盎然,诸多涉猎。一个个平淡的日子,一个勤奋的少年翱翔在书海,孜孜不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些兵戈铁马、指点江山、坐而论道、舌战群儒、纵横捭阖的传奇、传说乃至神话在他的脑海里呼之欲出,需要他身体力行,去体悟、去印证。早有准备,而又自觉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才力不逮的父亲,给他提出了一个为期两年多的全国漫游计划,开始将沉重的“担子”真正交付给他。这时的他,就好比一个饱学诗书的莘莘学子毕业就要离开学校,即将离开父辈的精心呵护,独自去闯天下,独自去面对即将要面对的,不管前途何如。
20岁时司马迁背起行囊,开始他的漫游之旅。这漫游,他知道他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不是沉浸于山水,而是穿越一个个历史现场,体悟相似的场景,感受往昔的心跳,还原事实的真相,为一部期待中的著作做准备。他游江淮,到会稽,渡沅江、湘江,向北过汶水、泗水,于鲁地观礼,向南过薛、彭城,寻访楚汉相争遗迹传闻。一路上,他披星戴月,舟车劳顿,赶着星辉,逐着月光,是亢奋,是疑问,是疲倦,但心底的亢奋支撑着他,鼓舞着他。
受乡风濡沫、父辈言传身教的子弟,在他的模子里刻下的就是正直、“呆板”和“死脑筋”,对待任何事物就按照心中的是非标准去评判,而不是粉饰。当今,我们时常碰到郁闷的事情,按照父辈和书上教给我们的是非标准却行不通,常常碰壁,老实、诚实成了贬义词,老实、诚实经常会受一肚子的委屈。
农家子弟的“憨”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体现。一路上,他以实录的精神,考察民俗,采集传说,尽可能寻访到每一个了解历史的人,以逼真的镜像去还原口口相传的历史故事。当漫游到汨罗江畔,在屈原投江的地方,高声诵读屈原的诗,痛哭流涕,感受他一腔热诚而又报国无门的悲愤之心。在韩信故乡淮阴,回顾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明白了什么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在曲阜瞻仰孔子墓,和孔子故乡的儒生揽衣挽袖,一步一揖,学骑,学射,学行古礼,感受孔子的仁义道德。而过汉高祖的故乡沛县,碰到了让他为难的事。那个不事生产、斗鸡走狗、流氓无赖形象与约法三章、进军霸上、鸿门之宴、垓下之战定立乾坤形象,在脑海中交织,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汉高祖?让他感到亦真亦幻,扑朔迷离,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漫游归来,司马迁22岁,该是安身立命的时候。在父亲的安排下,得到老师孔安国的帮助,经过严格考试补得博士弟子员。23岁做了汉武帝的近侍郎中,守卫宫殿门户,管理车辆马匹,也随从皇帝出行。在当代人心中,虽然官儿不大,但作为皇帝的近侍,该是多么的荣耀。
作为执政者,汉武帝也喜欢在路上,却是另一番景象:或巡游,或封禅,或示威,或猎奇猎艳,或求仙访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司马迁是谨小慎微的,但又心中暗喜,可以重游旧地,或寻访新地。他跟随汉武帝巡视雍,游鼎湖,至甘泉,到河东,还夏阳;过平凉、崆峒。35岁时,司马迁为郎中将,奉汉武帝之命西征巴蜀,到达邛、笮,最远到达昆明。他把生命最美的年华给了他心中向往的“大厦”或“王国”,一种自愿或者一种深层次的自觉。
命运似乎走到了一个拐点。公元前110年,汉武帝浩浩荡荡前往泰山封禅。他的父亲太史公司马谈随行,至周南(今洛阳)病危。这时司马迁从长安启程去追随汉武帝,在洛阳见到父亲。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要求他辨正《易传》,接续《春秋》。司马迁俯首流涕,说,“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周南之会,他们父子永别。父亲的宏愿与自己的理想,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匆匆别后,他追随汉武帝到泰山,至海边,自碣石至辽西,又经北边、九原……
三年后,司马迁38岁,他继任太史令,真正接过了父亲的笔。这时的他,无论在学识、阅历,还是素养,都有了丰厚的积累,可谓万事具备,只等他摊开笔墨。除了跟随汉武帝出游,祭祀,封禅,还管理国家史籍,与他人一起制定《太初历》。行走在汉帝国广袤的版图上,他一次次切身体悟、洗涤、升华,心中的“累积”如一坛经过长时间发酵的老酒,即将蒸馏而出。43岁,司马迁乃“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在狭小的寓所里,他泼墨提笔,专心著书。
一场暴风雨突然来临。汉武帝发兵讨伐匈奴,李陵请“自当一队”,以五千兵力深入敌军腹地,战败被俘,汉武帝恼怒不已。群臣为讨好汉武帝,不敢言其宠妃李夫人哥哥李广利的过错,而把责任全部推到李陵头上。汉武帝问司马迁的意见,司马迁虽然感到为难,但心中的耿直、“憨劲儿”使他深感史官的良心。于是,替李陵讲了公道话。汉武帝听后,大为动怒,把司马迁下了监狱。不久,李陵被灭族,司马迁被判死刑。徒然获罪,命运给他开了个很残酷的玩笑。无奈、无助,让他心力交瘁。当时的法律规定死刑可以交钱赎罪或以宫刑免死。面对残酷的现实,要活着,要么低头,要么昂头。死,却有父亲的遗嘱和心中的宏愿未完成,不能死;交50万钱免死,没钱;宫刑,乃奇耻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
他的心中另一种声音久久回响:“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在狱中,他又备受凌辱,“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这些非人的待遇,几乎断送了他性命。但是,想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想到心中构筑已久的“大厦”,他只有“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一个帝国在他的心中崩塌,另一个帝国在他心中矗立。于是,他自请宫刑。
公元前96年,司马迁被赦出狱,任中书令。而中书令是太监专宠,或许是一种补偿,但更多的是示威与惩戒。在那样一个棋局里,他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使他了悟了世上的一切,太多的现实让他的“理想王国”支离破碎,什么生死,什么荣辱,什么名利,都是过眼云烟,憨直的秉性促使他向自己的“自由王国”迈进。撕去“残留的虚伪的面纱”,“不虚美,不隐恶”,用自己的笔去书写人世间真正的美、丑、恶。
浮云般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他需要时间,需要与时间赛跑。他除了处理公务之外,把自己困在斗室里,在暗淡的星空,在如豆的灯火下,发愤疾书。
不久,巫蛊案起,汉武帝派宠臣江充查巫蛊案。江充趁机陷害太子刘据,太子被逼而反。司马迁的好友任安被牵涉,被汉武帝认为有二心,将其腰斩。司马迁对这一切很清醒,而又无能为力。他太了解汉武帝了,汉武帝的张扬与落寞,狂欢与孤独,刻薄与寡恩,无不让作为侍从的司马迁历历在目。自始至终,他很清醒,自己只是一个玩偶,不曾有一丝的话语权。他明白,已不能有任何的冒失与磨难,他只有一部即将完成的著作和一支史笔。这支史笔,才是他构筑自由王国的承载,才能给他充分的自由和话语权;他才能秉承“憨憨”的个性,才能以真实的镜像还原一个个历史真相,还冤死者以公道,还失败者以荣耀。他已等待很久,很久,一直在等那么一天。
公元前91年,司马迁55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专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篇之中”、“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悄然出世,终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终其一生著作的《史记》,“范围千古、牢笼百家”,成为史著中的经典。可以说字字珠玑,一个个历史人物个性鲜明、事件经过如临其境,而是非功过参透其中,一看就明了。在那专制独裁的统治下,不畏强权,“敢于犯上”,不隐讳事件本身的是非曲直,伸张正义,保护弱小,以诚实的秉性表达自己的声音,那是怎样的难能可贵!
在当今的时代,诚实或许是需要勇气的。面对强权,面对恶霸,有时不免出现集体“噤声”的尴尬,有时不得不违心地“指鹿为马”。这些,也给造假提供了土壤,铺天盖地、品类繁多的假货,如假肉、假烟、假酒、假药、假资料、假学历等等,我们介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少人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有极少数人甚至“助纣为虐”。从而,导致了严重的诚信危机,为什么?!
根据我的了解,世界上有一个国家在诚信上做得比较好,那就是德国。他们不喜欢走“捷径”,不好投机取巧,总是喜欢用比较“笨”的办法去做事,比如,买卖中很少有缺斤少两的现象(如果有就像在听天书);接人待物循规蹈矩,不会因为你是大人物;制造产品不会以次充好。一句话,就是用诚信打天下。假,能得一时之利,而无法通行一世。
对于由德国发动的“二战”,如今的多数德国人并不避讳、隐藏事实的真相,而是去忏悔,真诚地向各国人民认罪、赎罪。1970年12月7日,当时的联邦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对捷克、波兰进行国事访问后,主动前往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献花圈,下跪,并祈祷,“上帝饶恕我们吧,愿苦难的灵魂得到安宁。”1995年6月,科尔总理继勃兰特之后,再次双膝跪倒在以色列的犹太人受难者纪念碑前,重申国家的歉意。可见,只有诚实的,才是可贵的,哪怕是曾经犯了错。无怪乎,德国能在“二战”战败后迅速崛起。
可以说,能穿越时空的,能被不同时代的人们认可的,必定是真实的。而那些虚假的,要么遗臭万年,要么被时间淘汰。洋洋洒洒的《史记》经过两千多年岁月的磨砺,至今还为人们所景仰,还要归结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因为它把人世间得以传承的真理,实实在在地呈现给了我们。而我们,面对权势、面对名利等等,表达出来的声音,又有多少是我们内心深处的真正的声音?
仰望蔚蓝的星空,让人沉迷,让人深思。幽幽的时空隧道泛着蓝蓝的光,它以无穷的魔力渗透人的心灵,演绎天地的规律。让人不由插上思维的翅膀去遐思,去穿越,还原过去,推演未来,在它规定的范围无限延展,并给人以无穷的遐想与深思。为什么《史记》至今仍散发出夺目的魅力与光彩,是不是司马迁早在2000多年前,就穿越了唐、宋、元、明、清,穿越了今天和更远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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