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chu夜,余热还烈,拉西小镇芙蓉塘畔的胖子麻辣烫店已经稀疏坐满了客。
小店有一卷帘门宽,很狭长,外面齐街沿,里面是八九米长的房间,还在最里面的池塘上搭了三米宽的竹地板,放了两张桌子。曹阳和杜朝飞两家六口人就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热气,人气,油香气,在狭长的通道里互相穿梭,零乱成散云。
曹阳的孩子,八岁,是个男孩,朝飞的是个女孩,十岁。两个孩子在菜架上欢快地拣着,菜盘里装的满满的。他们母亲在旁边精心挑选,选了菜,总要翻翻看看,才放进菜盘。
里面的曹阳和朝飞对着锅的油气升腾,慢慢地喝着啤酒。
曹阳对着老婆喊,各来一盘鸡肾,猪脑。你怎么老喜欢吃那两样?朝飞笑。不是有吃啥补啥的说法吗,你我都快四十的人了,该补补了。曹阳一边说,一边挑着眼睛望着朝飞笑。
两家人面对坐着,不过各自找自己对应的人说着话。
几杯酒下肚,曹阳说,今天上面来的那个区长,说了半天,我都是云里雾里,那慢腾腾的语速,总觉自己要跑在前面,在转弯处等着,等许久才能领悟他的意思……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老婆亚琴马上抢白,少说他人,上次你竞争镇长讲话,怎么也支支吾吾呢?
我没有说清楚?那我怎么又选上了呢?曹阳有些不高兴。
算了,别说,你那臭水平?不过赶鸭子上轿。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哼。
我怎么成了鸭子?
猪!
我总有好的?
没有,烂到了底。
曹阳连续遭受无情的打击。有些飘扬的脸色顿时黯淡,仿佛精彩的魔术被人一下子揭了底。再看亚琴的舌头,就觉那是刀刃。刮出来的风都是刺人的。在她的眼里,我什么时候成了一片垃圾都不如的东西,想到这,嘴巴里涌出一股酸腥味。
亚琴呼啦啦地吹着,吃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异常,在她心里,丈夫是很熟悉的人,熟悉的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既然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自然有权力打击他。
朝飞说,算了,说惯了官话,要说平常话,舌头就绕不过来了。你就是个迂夫子,成天没事,看什么写什么,一分钱不挣。你有那个精力,研究下易经,研究透了,到街沿上替人算个命,还可以挣几个钱。朝飞的老婆辩白道,说完了,脸上还吊着讽笑,像两片干枯的叶子。朝飞本来想说你只知道钱,想了想,终究没有说。
两个男人本来想在酒后张扬下,却不知两个女人本来谈的高兴,一拐道加入了,马上把他们贬低的一无是处。
两个女人筷子下也不留情面,两个男人脸上都有些寡寡的。
女人没有看出来,照样继续自己的说笑。
两个男人讪讪地迈开嘴,吃……麻辣烫的香更浓了。
就在这时,不到二十米的洗车铺里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她叫梁萍,小个儿,卷头发,黄美人蕉花纹的燕尾裙。挺鼻梁,小嘴,有着外国小女孩精巧的五官,浑身上下透着洋气。她一走进洗车的水泥坝子,两个修车的,一个等候的,旁边地里一个老婆子和孩子,眼睛都直直的。
坝子左边有个木牌子:洗车,内有住宿。两行写成,木底黑字,洗车二字很大,占了三分之二,内有住宿很小,有点怯怯的味道。梁萍仔细地看,然后走进店堂里去,一位痴肥的少妇为她登了记,带她走入了有些幽暗的二楼,几转几拐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房间。
后院里有只狼狗,嗅到了陌生人味道,狂吠着,喘不过气来。
坐了两天的车,梁萍有些疲倦,一粘床,灯又昏暗,不久就顿着了。等她醒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梁萍一路问着乘凉的人,近10点的时候,站在了曹阳七楼的防盗门外。
开门的是曹阳的老婆徐亚琴。
两个陌生的女人面对站着,有些唐突,梁萍在徐亚琴的逼视下不断地下降,变矮,她原来想象了千百回的相见是:她和曹阳一下子看见,然后以电视里的慢镜头跑近,他们像树叶和飘带,那么轻盈,两片叶子然后是拥抱,是旋转,铁丝上无数的红飘带在他们后面飘飞。
在成都读大学的时候,梁萍和曹阳是一对初恋情人。有四年的爱情故事。毕业时,曹阳在父母的要求下回家乡发展,梁萍留成都考注册会计师。两人理想不一样,最后分道扬镳。现在的曹阳已经是拉西小镇的镇长,梁萍早已拿到了会计证,一年的年薪都是20万。他们早已各自成家,失去联系已经十多年了。
人一到四十岁后,就突然念起旧来,也没有其它的想法,只想看看曾经爱过的人,过得还好吗?
于是梁萍靠着记忆找到曹阳老家的小镇,顺利地问到了他家。
意外的相见,使梁萍有些惊愕。
眼看着,徐亚琴就要把她关在门外,她才赶紧说:我找曹阳。曹阳在吗?
曹阳,有人找。徐亚琴对着屋里放声喊道。底气足得可以撕破防盗门。
谁,……谁?曹阳在里面问。
徐亚琴没有答,曹阳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梁萍,你怎么来了?怎么事前也不说一声。两个女人都看出了他的慌乱。
这是徐亚琴,我老婆,这是梁萍,我大学时候的同学。声音有些恍惚。
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带你出去吃饭。亚琴,你看下孩子,我带老同学出去吃饭。
二)
拉西小镇的夜街,本来不算亮。此刻很多饭店,都已经关门了。
只有一个最大的韩老八饭馆还开着。
两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仿佛着又回到了大学时刻。
曹阳看着梁萍,她的嘴微闭着,包了饭菜,左右鼓动,像机械一样柔美的运动,如同压棉花的筛子,转出无数柔美椭圆曲线。那咬噬的声音也清脆好听。他奇怪,从小到大,自己不知吃了多少饭,看别人吃了多少饭,怎么就没有发现它的美呢。爱可以给人新的眼睛吧。
梁萍见曹阳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想老家摇风吹谷子的风播。真没有想的,还像过去一样喜欢乱想。这几年,过得好吗?梁萍问。
曹阳没有答,只是淡淡的笑。
十多年的事,好坏都无法表述。
两个人回到旅店那间房间,关上门。
曹阳贴着门,两个人贴面拥抱。
十年前,他们能在阳光下拥抱,十年后,他们只能像虫子一样在黑暗里拥抱。心中涌动的血也许也由红的变成了墨。
他们抱了几分钟,然后又放开。
十多年,再好的爱,都有了隔膜。隔膜已经成了城墙,城墙里有他们彼此的家庭和爱人。
当初你从成都离开,我一下子觉天地无色,草木枯槁,我差点就坚持不了,……,终于有了今天,想来看看你,在心里说了十年的话,相见了却又说不出来了。你说,这人奇怪不?梁萍说。
别说了,曹阳迎上去,咬住了萍的唇。
两个人翻卷如初。最后,梁萍把曹阳挡在了心门外。
因为亚琴的电话来了,曹阳只得急急离去。
那黑暗的小匣子里有稀疏的悲声。
曹阳回到家,家里仿佛刚刚经过了地震,一片狼藉,那是他离开后亚琴发火的痕迹。
哪里来的?什么女人?你与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找上门来了?
拷问,审判。
曹阳沉默。
是更严厉的拷问,审判。
两个人你死我活的挣扎,折磨彼此。
审判没有结果。
亚琴趴在床上,依依呀呀的哭,如同蟋蟀声音不同音阶互相戳着,戳到发亮,是金属的光。
曹阳蹲在地上,安慰,再安慰。发誓赌咒。
那一夜,是拉西镇最不安宁的夜。墙壁里都有哭声,新的,旧的,鬼蜮一样,没有谁说的清。
三)
第二天,曹阳那里敢去送梁萍。思虑再三,只让他的好友杜朝飞帮送。
朝飞接电话的时候,正和老婆李梅吵架。
朝飞和曹阳都在政府工作。朝飞是国土资源部的,在曹阳的领导下,肯定不如曹阳。在农业为主的小镇,土地是低贱的。基本是工资收入。朝飞老婆是农村信用社工作的,一年的奖金就有十来万,还别说工资。
经济的距离,造就了两个人角色之间的变换,朝飞似乎是女的,做饭洗衣,带孩子,全干。
早晨六点,朝飞熬了稀饭,手洗了两盆衣服,就接到了曹阳电话,然后急急忙忙地去晾衣服。
这时,李梅巡查官一样晃到阳台,理着衣服的角看了看,眼睛瞪的像青蛙,怒吼道,洗的什么衣服?重洗。朝飞没有理,闷着头继续晾,李梅只轻轻一拉,那些衣服就全部掉在了地上,瘫软如泥。朝飞放下衣服,转身要出门的姿势。李梅在后面厉声叫道,你要往哪里去?要走可以,穿了真皮走。朝飞顿了顿,转身下楼。
李梅没有料到平时叫向左就向左的朝飞今天怎么就不听使唤了。气得狠狠地往楼梯的方向扔出一只朝飞的拖鞋,骂道,有种的,就不要回来。楼梯里回响着回来,回来的回声。然后铁门,重重的关上了,沉闷的声音里仿佛有人碰了一鼻子的灰。
曹阳为了表示歉疚,非要朝飞一定送到城,送上车。
从拉西到城,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两个人并排坐着,一个满腹幽怨,一个被自己老婆尖利的言语伤的遍体鳞伤。
梁萍讲大学的曹阳,朝飞讲拉西小镇的曹阳。
讲着讲着,刚开始还偶尔笑笑。渐渐觉得曹阳是人中的凤凰,在他们头上飞,他们谁也无法触及。谁也无法真正的得到。于是悲从心起,一个是失之交臂的遗憾,一个是羡慕至极。
两个人沉默了。
到了城里的车站,临走时,他们轻轻地抱了一下。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悲哀,于是出于悲悯,出于安慰,简单地靠了下。
车动了,萍不断的挥手,她的嘴巴里好像在喊着什么,他仔细地听,他在风中扑捉到微弱的声音,曹阳,阳,阳……。
这么多痴情的女人爱着曹阳,而我却这么悲哀地活着。他的眼睛润润的。
四)
后来,梁萍还到乐山城会过曹阳。他们忍不住重温过去的恩爱。亚琴一点也不知道。
朝飞回来后,坚决要与李梅离婚。如果拉西镇没有那个女人来过,或许是两样,谁知道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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