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我独自一个人开着小车回了一趟娘家，像往时一样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家门。随着高跟鞋叮叮咚咚的脚步声，我扬声叫着：“奶奶，回来了。”

可是，不见回音……

“唉，我怎么就那么健忘呀。”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脑袋，“奶奶已经不在了……”

奶奶确实不在了，但我感觉她还依然在。

于是我还提着礼物，往奶奶的寝室走去。奶奶的居室在里层一楼西边最尽头的那一间。门前有一条通道，我绕过大厅，沿着通道走去，通道有些暗，主要是通道两边的两个卫生间挡住了光线，这是当初设计这个房子最不理想的原因之一，只是已定型，无法修改。因此终年保持暗淡的光线，但，这也合适奶奶，因为她不大喜欢太耀眼的东西。

我站在奶奶的寝室门前，门是开着的，只是房屋里有关奶奶的所有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寝室还是那样的暗淡，也没人住进去，更不想多放任何东西，窗帘一半是垂着的。

从我懂事起，奶奶的居室依然是西边最尽头的那一间，自从2005年拆房重建之后，由先前的瓦房变成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混建的楼房，房子由最初的一百平方变成了两百多平方米，这增加的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主要是由之前的院子加老屋的一百平方米而成的。

楼房分为东西两层四个套房，大哥和三弟住在楼上，而父母双亲和奶奶住在一楼的西边，东边拿来装五谷杂粮，或者用来招待客人住的。

这空空如也的房屋，粉白的墙壁，光滑的地板砖，一下就没了女主人，显得那么的淡白与寂寥，又有那么点感伤。

本以为刚刚装修好的房子，奶奶可以在这里安享晚年，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她却因病重的折磨而离开了我们。

此时，我才真正的感触到，奶奶真的离我们远去了，她是去年农历12月18日驾鹤仙去的，享年七十九岁。

如果不是那样。我现在、或者无论何时都依然看到奶奶坐门槛儿等候我们的归来；依然看到她忙碌的身影；耳边依然聆听到她唠叨的声音，依然和她坐在门槛儿上讲那过去的故事。

奶奶膝下一儿两女。父亲排行老大，底下有两个妹妹。而奶奶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七个外甥孙女，我排行老三；再下来的就是一个曾孙女和两个曾孙，不，确切来说是三个曾孙。当时奶奶活着的时候，第三个曾孙还没出世，他还在大嫂的肚子里。

奶奶一直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还想多抱几个曾孙，只是大哥和弟弟他们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劳碌，也不曾有打算。后来发生了一些世事，他们不得不有打算。

如果奶奶还再能活三个月，她还能见她的第三个曾孙，大哥的二儿子。这次回去，我是回去喝二侄子的满月酒。

胜胜是今年农历二月十四日出生，长得好可爱，像极了大哥，又像大侄子，可奶奶只能感觉第三个曾孙的存在，却没能亲见，但她的福气依然源远流长。

其实，我的福气也不少。

在几个孙辈中，我陪在奶奶身边的时间最多。但奶奶最不爱的人却是我。原因我是女孩家，走得最远，读的书最多，花的钱也最多，“一个女孩家，读什么书，花那么多钱，回来又没有工作分配，干脆嫁人算了……”那时，我刚刚毕业回来，国家分配的介绍信还在半路，奶奶见风是风，见雨是雨，听人家说，现在的大学生，没有分配了……她听了回来就发牢骚……

我听了有些生气……

因此，什么时候我都与她对着干。她不让我读书，可我却偏偏考上了大学，端了铁饭碗，蹭了国家的饭。她的希望是男孩闯天下，而女孩则是那种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涯，可我却违背了她的意愿。因此，她心里对我的爱比起他们，我是最少的，但不能怨奶奶，我知道她有重男轻女的现象，哪怕有再多的怨气也只能咽在心里。她叫我早嫁早生儿育女，可我却晚婚晚育。但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与其说她不想其他的孙儿对她有成见。

于是她还是把爱多一点给他们，少了些给我，但我从来就不怨。我依然陪伴着她，毕业之后，我依然选择回到家乡。

2002年，我师范毕业，于是挑选最近家的中心校上班，主要是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老人的身旁，原因之一是父亲也是教师，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奶奶的身边。

而妈妈天天在家，只是家务繁忙的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很少有时间陪老人唠嗑，再说她们俩人，有时话聊不到一处，加上妈妈语言不多，有时不懂得与老人沟通，因此奶奶也不怎么爱妈妈。但照顾奶奶，妈妈的责任还是很重的，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儿媳，每当奶奶生病时，都少不妈妈的照顾。

七十好几的奶奶，在行走自如的时候，在没有生病的时候，都能每天坚持为我和家人煮好中餐。她的坚持，她的顾家，她的持家，她的慈爱，她的付出，她的勤劳，有时让我们感到惭愧与内疚，沉痛与伤感，内疚的是我们每天除了奔波自己的事业而忽略了她的存在；悲痛的是，我们再也找不到那个天天等候在家门口的身影。

我的福气只能持续到2011年底，因为申请长达六年调动的事终于有了眉目，我不得不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以及我的家人，还有我亲爱的奶奶，回到丈夫身边。其实我有点不舍，也不曾想要离开，可两头都是家，两边都有最亲的人，那边有丈夫和孩子，于是我忍痛割家，朝那边迈步。

我知道我离开了，奶奶更寂寞更孤独了。

有时我想，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是不是也终日坐在门槛儿，瞭望着远方，思念远在外的亲人；寂寞的时候是不是还挑着水种菜，是不是拿着稻谷喂养她的小鸡鸡和小鸭鸭……

这些活不应是一个七十好几的老人做的，可是，奶奶说，“这样可以帮你妈分担点家务，同时也慰藉牵挂与思念的痛苦。”

其实奶奶非常地惦记我们，不管我走到哪里，她的心永远牵挂着我们，她的爱很细腻，不懂得表达爱的妈妈，却在奶奶的身上全部彰显她爱的独特。我们做人的原则和大部分的思想教育，都是奶奶培养的。还有，我们的很多手工艺，很多都是奶奶传授的。

奶奶不但教我们学走路，还教育我们知识，培育我们成长，我们现在会走象棋，会打毛线衣，会织布，会纺纱，这些都是因为奶奶在我们童年时通过言传身教，教会给我们的。

记得小时候，西房，也是她的居室，摆放一架陈旧的织布机，每天上午，她静坐在织布机上，唧唧复唧唧，奶奶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木兰的故事，从小我们听着长大。她的故事讲得好动听，每讲一个故事，她都能绘声绘色，娓娓动听，款款道来，仿佛奶奶就是她口中的木兰，可是，我们，只有崇拜的份。俗话说，巾帼不让须眉。

想想奶奶大把年纪了，可是她闲不下手中的活。趁我们都不在时候，她就偷偷溜去菜园锄草。有一次，刚去不到五分钟，就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病就躺在床上就是是一个礼拜，点滴也少不了挂几天。

本想说她，可见她躺在床上，于是只能忍着没吱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有时织不完的毛线衣，她闲着看着拿在手里，帮我打，动作好慢，但织出来的不比我差，看着奶奶娴熟的动作，毛线缠绕着在指间里穿梭，我很庆幸有那么一位心灵手巧的奶奶，可是我不想她劳累……

奶奶走了，如果不是肝腹水和肝肿瘤晚期，奶奶也许不会走得那么快，也不会走得那么急，这也是我们意想不到的。当我们发现的时候，投入多少金钱已经无法挽回。生命只能维持一个月，直到农历2012年12月18日回了她的老家。

2012年12月16日，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告知奶奶病危，叫我勿必赶回去，说奶奶要见我最后一面。

当接到父亲仓卒打来的电话，我吓了一跳，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因为平时父亲很少打电话来，他知道我年底忙着加班赶材料，没什么事他是不会找电话来的。可是，那天，父亲还是打来了，我知道事情的不妙。加上那段时间我好像预感，那几个月，做什么事我都感觉不顺，但不懂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想不到奶奶突然病危，因为十天前，我刚刚打电话回去，是奶奶接的电话，她还是好好的。

那时我们单位正忙着迎年检，我抽不开身。两千份的材料，要在一个礼拜完成。我问父亲，“能挺得住几天吗？我还要两天的时间就能完成所有年检的材料……”

父亲沉默不语，声音苍老了许多，我能感觉得到他此时也好无助，学过医的他，比谁都清楚，只是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很渺小，“尽快赶回来了，要有心里准备，如果能赶回来，还能见上一面，这也是奶奶的心愿，她只想见您最后一眼……”

当人生步入垂迈、故人渐稀之时，奶奶对活着的那份执着，依然在我的脑海里烙印，只是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她临走时六个小时前的相片，至今还保存我的手机里，这张相片是弟弟2012年12月18下午通过用手机发送给我的。

12月18日下午，当时的我坐在电脑前，脑海一片空白，手中的材料不知如何下手，还有十几张表格，本想做好了，也刚好完成了年检的材料，这样我就可以抽开身，第二天能赶回去，希望能见到奶奶一面。可是越做越紧张，越做越没有头绪，感觉手脚在发抖，胸口闷痛，干脆不做了，向领导打报告请假……

然后直奔回家，收拾行李。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弟弟，要他拍下奶奶照片发送给我，因为我有预感，怕见不到奶奶最后的一面……

相片很暗不是很清晰，但能看见被褥里蜷缩着奶奶瘦弱的身体，凌乱的白头发。脸色苍白，嘴角一丝淡淡的血迹。弟弟哭泣地说，“奶奶刚刚又吐了两碗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拍给您。”

弟弟打电话时，哭泣声中沙哑的声带在我的耳边回旋……

12月18日晚21：20分，父亲打来电话，悲痛地哭泣着，“闺女，奶奶已经去了……”

我听了哑口无言，然后忍不住痛失大哭，“爸，为什么奶奶不能撑过明天，撑过明天，我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闺女，您奶奶已经很坚强了，这几天一直在吐血，没办法，爸爸也希望她还能活……她也不想这样就走，她说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国家政策好了，老人还能享受到补贴，多好的日子呀……她握着爸爸的手……可没办法呀！……”

奶奶真的远去了，去的时候很痛苦，这是姑姑说的，“妈呀，您一生为人耿直善良，可走的时候为何这样痛苦……”

是呀，奶奶一生心地善良，淳朴、贤惠、心灵手巧、无所不能，只是不曾想到她临走时被病魔折磨得那样痛苦……

而我更加痛苦，我没能如奶奶所愿……自从奶奶走后，我一直沉浸在谴责的痛苦当中，奶奶是爱我的，也是最疼我的，只是她不表达，她想见我最后一眼，把她隐藏多年的爱倾注在最后的一眼。

可是……奶奶，我能读懂您的爱，我不怨您……

昨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奶奶的生日，我们是同月同日生。奶奶，您一生没有给自己过个生日。大哥说，等您八十岁大寿时，给您办一个隆重的生日party，可是……

奶奶，不管怎样，您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我会在以后的生日那天为您点亮蜡烛，许愿祈祷，吹生日蜡烛……

烛光中，映现奶奶慈祥的面孔，可我没感觉您的离去，昨天的您和今天的您，依然让我们触摸到您的心跳，您的一颦一笑，您一举一动，还有您默默无闻的付出，您的循循善诱，您的谆谆教导，就好像在昨天，没什么两样。

我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了，有您的教诲；知道自己跟不上步伐，有您的扶持；知道自己淘气了，有您的包容；知道自己受委屈了，有您的呵护；知道自己因被某些事情而纠结时，有您来瓦解……

帘外雨水潺潺，夏意阑珊，雁过之处，正伤心，也只能痛定思痛，是谁都无法挽留，也应验了李煜《浪淘沙》词中的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物是人非事事休，看天上燕过飞云，无语泪先流。以为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以为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是今天这话有点跑偏……

奶奶，您安息吧……想您，永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