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嫂，我们是这样呼她的。她姓什名谁，直至今日，我仍是不知。

还记得那是一个中秋之夜，明月无迹可寻，天空布满重重的浮云。仰望天空，但愿能够与星月为伴，却只有清风几缕，感觉有点萧索。坐在人群中，看见家家户户带着愉快的笑容，在组屋楼下＂赏月＂团聚。孩子们在坚硬的石板上互相追逐嬉戏，提灯笼，点蜡烛。一时之间，地上，墙上，都是人们的倒影，交错杂乱。

眼角处，突然见到她带着一份慈祥的微笑，正专神的注视她的孙女在一旁和别家的小朋友玩着蜡烛。从远处可以看得出她两鬓斑白，也可以看见岁月留在她脸上的沧桑。她就是阿嫂。

每次见到阿嫂，总会想起她坎坷的一生，颠沛的生活。阿嫂和我母亲应该是差不多岁数，也有七十多了吧？，可是，母亲和她相比之下，却是幸福得多。至少，母亲不缺天伦之乐，而阿嫂，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看着＂她屡次经过人间的悲剧，遭受世上最凄凉的＂失＂之痛。

阿嫂是我们的邻居，拥有四个男孩子——明、发、财、德。她的家境不是很富裕，每天都要靠她出外到巴刹卖鱼来维持生活。而她四个孩子，都是我小时的玩伴。

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嫂的丈夫，只记得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左邻右舍听见一个可怖的讯息，听说附近的组屋有人自寻短见，坠楼身亡。正当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说的沸沸扬扬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我，惊觉亡者竟然是阿嫂的丈夫。当时的我还小，不知人生艰难，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虽觉惊讶，却不曾真正的去探讨为何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曾为阿嫂难过。

从此，维持那个家的重担就落在阿嫂的肩膀上。

无奈的是，阿嫂的第三子阿财是个失聪的人，又聋又哑，与我们沟通都是“哑、哑、哑”的叫。而我们从她身上学会了一些哑语，如今也早已淡忘了。

阿嫂的二儿子阿发却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孩。每当和我们游戏的时候，总会发觉他和其他小孩比起来，逊了一些，不论是赛跑，捉迷藏，还是玩玻璃弹球，他都显得有气无力。直到见到他日渐消瘦，委靡不振，才渐渐的了解他身怀疾病，却不懂他患的是什么病。

几年后，放学回家时，又听到了一个噩耗，惊闻阿发在组屋楼下呕了一滩血，送入院时，为时已晚，从此与世长辞。阿嫂，她又失去了一个至亲。从那时开始，渐渐的能够体会阿嫂的艰辛与凄凉。每逢见到她，我都会很尊敬的叫她一声＂阿嫂＂。而她，总会展露一个淡淡的笑容，以她的广东话问我"吃饱了吗？＂。阿嫂时常将我和弟弟的名字对调。当初，还以为她是个健忘的女人，如今想来，也许命运把她折磨得憔悴了许多，记忆也渐渐衰退了。

时过境迁，但是，阳光依然从东边升起，月亮依旧为大地撒下温柔的目光。曾经在组屋楼下一起胡闹玩耍，偶尔打架吵嘴的小伙子们都渐渐地长大，有了各自的校园生活，有了各自的朋友。于是，联系少了，感情也不如小时那么好了。还以为阿嫂的生活会随着三个儿子长大成人而有所改变。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在我二十三岁的那一年，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告诉我阿嫂的大儿子阿明在一场摩托单车车祸中丧生了。我咋听之下，真的有悲从中来的感觉，一时不敢相信命运真的可以如此作弄一个人。我情不自禁的落下一滴同情的泪珠，想到阿嫂再度遭受丧子之痛，为她感到非常的难过。由于在军营里，我无法去吊丧，没有见到阿嫂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凄凉的一幕。可是，她的遭遇，却在我的心里烙下很深的印象。

阿嫂她失去了丈夫，继续耕耘，为了四个孩子的将来，独自扛下抚养四子的负担。后来，又失去次子，再受撕心裂肺的煎熬，却从没见她怨天尤人。看见我们时，她还是会发出她那恬淡的笑容。可是，命运并不放过她，连她的长子也剥夺，使她在垂暮之年仍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楚。

我对阿嫂的那份屹立不到的精神非常敬畏。她仍是早出晚归，刻苦耐劳，将全部的希望放在剩下的两个孩子身上。偶尔碰见她时，还是会继续的和她打招呼。她继续将我的名字搞错，但我不再认为她健忘了，反而，我会在心里默默的为她祈福，希望她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舒坦一些，可以从此远离苦难。

八年前，阿嫂的三子阿财，认识了一个说话不甚流利的女子，坠入了爱河，搞得奉子成婚，生下了一个女孩。无奈之下，阿嫂接受了媳妇，让阿财带着妻女住进她家，也算是三代同堂吧。阿嫂不止要继续打工，还要为他夫妻俩照顾幼小的女儿，无怨无悔。

天下的事有时就是这样岂有此理，媳妇似乎挨不过艰辛的生活，竟然红杏出墙，跟随别的男人，抛夫弃女，从此消失。而阿财，也将女儿抛下，剩下阿嫂独自承担养孙的责任。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在心里呼喊着，天啊！到底要把阿嫂捉弄到何时啊？

所幸的是，失踪了好一阵子阿德似乎突然从天而降，又出现了，更搬了回来和阿嫂一起住。可悲的是，每当我看见阿财的女儿时，都是和阿嫂在一起。不论送她上学，接她回家，吃饭过节，都只看见阿嫂和孙女的影子，从没见过她的两个孩子的出现。

阿嫂，她仍继续坚强的生活下去，她仍是屹立不到，不向命运屈服。当我在中秋之夜见到她满脸幸福的望着孙女和其他小朋友嬉戏时，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是悲喜交集。也许，她也曾在月圆之夜，渴望能像别人一样，一家大小团聚在一起，吃饼赏月，共享天伦。

那一夜，我在远远处望着她，突然眼眶潮湿。想到她的一生多灾多难，荆棘满途，真的感叹人生多崎岖，心想若是真有因果报应的话，那么阿嫂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接受今生那么残酷的命运？阿嫂她所面对的一切一切，都不是她所能操纵的，就算她前世真的犯了大错，今生的报应未免太过残忍了吧？

那一夜，我对着无星无月的天空，默默的祝祷阿嫂能在孙女身上找到些许的幸福……

作于2011年，9月20日。

修改于2013年，5月28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