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击队
——《我们队里的年轻人》系列之二
1.“老总”
那年我十八岁,是高中毕业的第二年。
那年月,“四人帮”当道,领袖虽然还没有逝世,但已老迈无用,管不了事了。国民经济被这伙人折腾得到了崩溃的边沿。农民忍饥挨饿,勒紧裤带,吃光了能吃的野草野菜,开始寻找能填肚子的观音土,一边眼睛像饿狼一样盯着刚刚扬花的粮食,盼望它们的籽粒快快饱满起来,好拯救饥饿中人们的性命。好不容易盼到胡豆角鼓起来了,小麦的颜色开始有了淡黄色,饿慌了的农户开始向队长请求。队长一狠心,一跺脚,一声令:“扯胡豆!割麦子!先救命!”那神情,使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首唐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那年,我还是我们大队(村)独一无二的高中毕业生(当然后来高中生就慢慢多了起来,我就不再是独一无二了)。说我们毕业就是失业不准确,因为虽然没有大学可读,但我们的户口毕竟还在生产队,靠我们的力气还可以挣工分,分粮食,就饿不死了。想不当农民,跳出这苦海,那是实在没有门路的。不像现在,没有工作就出去打工,天南地北甚至全世界地跑。那时候你是一步都跑不了。
我们生产队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小伙子有十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大姑娘也有十五六个。也许因为我是高中生的缘故,我无形中成了这伙年轻人的头儿。不管姑娘小伙,总喜欢围着我转。
那年月没有文化生活,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隔不了多久离我们生产队四五里路远的场镇上要放电影。凡是从镇上回来的人得到了晚上要放电影的消息,这一群年轻人就再也不安宁了,大家奔走相告。一到收工时,回家放下锄头,就再也不管家里父母如何阻挡、威胁,一溜烟蹿了出去。尽管是看过一次又一次甚至连台词都背得下来了的《地道站》《地雷战》《平原游击队》《英雄儿女》等老电影,大家仍然看得津津有味,不到银幕上出现“再见”的字样不离开。
有意思的是,不管我站在放映场地的哪个位置(没有电影院,都是露天电影,不收钱的),站着,和几个小伙伴边议论边看,也没有预约其他的人。可是一到了换片的时候,借着放映机打开的电灯光,回头一看,我们的前后左右全站满了我们生产队的姑娘小伙。我曾经有意识地避开他们,想藏到其他陌生的人群之中,可是没有用,用不了多久他们全寻了过来。
也不知是谁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老总”,我姓胡,又叫我“胡老总”。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叫我?”他们说:“电影里都这么叫。”我说:“电影里不是称呼那些坏蛋才叫老总吗?我又不是坏蛋?”他们说:“也有把好人叫老总的时候,你就当坏蛋吧,反正我们这样叫了。”叫的人多了,我偶尔也答应,反正别人也没有恶意。谁知不久,就没有人再叫我的真实姓名了,都叫着绰号了。直到队里的老年人也叫起“胡老总”来。我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会在栽秧时给大家讲故事,并且故事的内容大多是看来的、听来的新鲜的东西,大多有启人心智的效果,而不是他们听过了无数遍的荤段子。再就是我在看电影时的一些评论,他们觉得有道理,有品位,从他们的嘴里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因此觉得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因此愿意接近我。再就是我的嘴里一般不带脏话,不像有些年轻人一开口就骂得人昏天黑地,就更加显得我像一个文化人。我身边凝聚了这些年轻人,他们当然觉得叫我老总比较合适了。
2.突击
尽管是刚刚收割下来的粮食,急急忙忙地分到各家各户,有的家庭还没有等到晒干,就用锅把粮食焙干,然后磨成面的,然而人们总算缓过了一口气来,填饱了肚子,开始有了笑容,开始有了生气,开始有了干劲。
我们刚刚完成了队里两百多亩水稻的栽插,回到了岸上,这时生产队根据农事阶段,又进行了一次重新包工。根据我栽秧时的表现,生产队认为我是一个有冲劲的人,选我当了包工组长。
下一阶段的农活是刨苕厢,赶栽红苕。全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分成了三个大的包工组,按照强弱搭配的原则,把人员安排到每个包工组。我带领第一组,分到了老西、老中、老寿、老全(我们那群年轻人的称呼,喜欢在他们的小名前面加上一个“老”字,再去掉后面的“娃子”两个字而成)等五个年轻小伙,六七个大姑娘,其余的就是七八个大叔、大妈级别的中年人。全生产队的栽苕面积不多,每个包工组分到的不到两千平方丈。我们组上分到了全队最大的一块地,也算是最让人望而生畏的一块骨头,面积四百多平方丈的四方大地。
在休整了两天,完成了一些零星的小块面积的任务后,我告诉我的组员们,今天晚上吃饱点,明天一早进攻四方大地,争取明天一天完成它。我刚说完,一位经验丰富的大叔发言了:“老总,不要夸那么大的海口。以前做完四方大地怎么也要三四天,就算我们干劲大,用两天时间完成也就很不错了。”我说:“好吧,明天我们就按时早点上工!”
四方大地里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麦垄间的玉米苗已经长到快一米深,两排玉米的中间是五尺宽的麦垄,我们的工作是用锄头将麦垄翻挖一遍,然后刨成苕厢。由于有玉米苗,就不能用牛耕,只能用人工挖,工作量相当大。
我的组员们很听话,第二天天刚亮,一个个就像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号声一般来到了四方大地。我和老西首先每人占领了最长的一垄。老西是个快手,体力也特别好,我知道他。
我说:“老西,你信不信,我们今天早上就把这一垄完成!”
老西说:“老总,你信不信我一口气把这垄地挖出头?”
我看了看这垄地,五尺宽,少说也有三十丈长(近一百米)。要一口气挖完,谈何容易?我看着老西的脸,他儿戏般的笑容间充满了自信。我心里一热,大吼一声:“拼了!”我们的锄头就此挥动起来。
姑娘小伙们都听到了我和老西的对话,他们大多是一些不甘示弱的人,见我们已经行动起来,也就不怠慢,锄头的翻飞也比平时快了几倍;几个大叔大妈级别的以为我和老西在发疯,在逞一时之气,也就没有在意。不过他们心里在想:年轻人嘛,不知道厉害,鸡公屙屎头节硬,看他们能撑多久。
平时挖这种地,只要挖到一丈远左右,就要停下来,歇息那么一两分钟,喘喘气。今天大叔大妈们开始还是按照这样的速度挖着,歇着。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看到我和老西停下来一次。他们的心里有些发紧,眼看着我和老西已近中点,而他们已被远远地扔在了后面,他们不得不加快了挥锄的频率,歇息的时间也缩短到每次一二十秒钟。再说那群年轻人,一开始他们总想紧紧地咬住我和老西不放,可是他们渐渐经受不住那种不留喘息机会的强力的冲击,俗话说,癞蛤蟆跳三下都还要喘口气呐!他们不得已停下来了。而他们停下来半分钟,我们又往前蹿出一截,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们又拼尽全力追赶了。那些姑娘们体力本来就不如男孩子,但是,她们今天也似乎豁出去了,汗水湿透了她们的衣背,并且连头发尖上都聚满了汗珠。
我和老西始终都在拼命,为开始的打赌的两句话拼命。
我们始终没有停下来歇息。冲过这垄地的中点以后,我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脱光了,只剩下了一条内裤,而这条内裤已经小开始往下滴水。老西和我一样,浑身光溜溜的,内裤也在滴水。我觉得我一定能够战胜他,至少不会落后于他。有好几次,我冲到前面去了那么一点点,但这种优势保持了不过几秒钟,就又被赶了上来。后来,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那么持久的韧劲,也许是已经超越了生命的极限吧。果真是“三岁牯牛十八汉”哪,我们没有食言,我和老西硬是一口气把那垄地挖出了头。
我们相视而笑,继而哈哈大笑。我们休息了两三分钟,又开始乘着余勇,倒退着把这垄地的苕厢刨到了头。刨苕厢这活虽然比挖地的体力消耗得要少一点,却并不比挖地轻松多少。我们做得很仔细,苕厢刨得很标准,丝毫没有粗制滥造的意思,连老农民看了都会赞不绝口。
到此,我们已经完成了平时一天半的活儿。看看年轻人们大多挖出了头,好几个已经开始在刨苕厢了。只要我们每个人完成一垄地,其余的就已经所剩无多。我和老西一点头,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吧。虽然早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间,我和老西又开始了第二垄的冲刺。第二垄地明显比第一垄短了不少,我们很快进入了中点。
看看大叔大妈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停下锄头,给大家鼓劲,我说:“大家再努把力,干脆做完了这块地才回去吃饭,反正饿都饿到这个时候了,就再展一把饿劲吧。上午就不再出来了,在家休息,或者好好睡上一觉。
就这样,我们完成了两垄以后,那些大叔大妈们也已经快完成一垄了,我们就又去帮助他们。结果,我们硬是在那天上午,完成了以前三四天才能完成的农活。
3.支援
这天上午,队长、会计带着徐主任来检查各组的劳动进度和质量。他们来到四方大地,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地里没有一个人,而整块麦地却变成了标准的苕厢。这是谁干的?难道真的请来了神仙?他们清楚地记得,昨天下午收工前,这块地还没有动过一锄头。难道是第一包工组昨夜挖了一个通宵?
答案是在他们找到我以后得到的,听完我的述说以后他们更加吃惊。徐主任当场决定,晚上召开包工组长以上的生产队扩大干部会,通报劳动进度。徐主任是区上的妇女主任,是派到我们大队来蹲点的驻队干部,兼任我们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
连着两天,我带着我的组员们完成了几块比四方大地小一些的大地的挖刨任务。我的组员们开始叫起苦来,他们说,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就没命了。在那些大叔大妈们一迭连声的叫苦声中,我们包工组的任务就剩下了一些小块的坡坡台台。我把这些坡坡台台分到每一个人的手里,说:“两天之内,你们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务吧,两天后集中。”这两天实际上就是让大家休息,并顺便做那么一点事。组员们也很高兴,虽然口里在叫苦,心里明白,累了这几天,每天挣到的工分比平时三天的还要多。我和老西几个干的活儿最多,在分工分时只是象征性的多分了一点。他们一个劲地说,你们几个吃亏了,我们占便宜了。我说:“我们还要长期在一起,有些活儿你们是强项,我们干不过你们。俗话说,吃得亏,才到得了一堆嘛。”
自从开了那次干部会,其他几个包工组长可急坏了,他们也想尽了各种办法来追赶我们,和我们拼命,一滩平静的水面于是掀起了滔天大浪。
挖刨完苕厢的我们并没有闲着,我们没有等天下雨,而是冒着烈日,到水源较近的地方担水浇地,然后栽上红苕。据老农们说,这样活过来的红苕比下雨天栽的收成更好。这次,我们是从小块面积开始,把大地留着下雨后栽。
我的做法又很快被徐主任通报到其他包工组,同时通报到了全大队的其他生产队。
结果是,小满节前两天的一场大雨过后,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幼一起动员,打破了包工组的界限,把全生产队所有的栽苕面积全部栽完栽尽。徐主任和我们一起栽完红苕后高高兴兴地回到公社,把喜讯报告给公社党委。当天晚上,公社广播站就播送了我们队“在小满节前栽完红苕”的消息。紧接着,公社党委书记在广播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我们生产队表示祝贺。
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按照农谚的说法,夏至栽苕,一窝一瓢。是说夏至节栽红苕都还不算很晚,而我们比这个时令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第二天,党委书记来到了我们生产队,当晚回去后又播送了我们生产队的另外一条消息。说的是我们生产队栽完自己队里的红苕以后,没有忘记其他生产队。昨天下午,由我带领的一支十五人组成的青年突击队,背上自己队里的苕藤,来到栽苕面积比较大的第五生产队,为第五生产队无偿地送苕藤,并帮助栽红苕。这种在电影《龙江颂》里看到的“龙江精神”,出现在了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出现在了我们公社。
这件事实际上是徐主任在回公社汇报前安排的,她只找到队长和我说了支援五队的意思,回公社后没有汇报。五队是我们大队支部书记所在的生产队,是一个旱山村,栽苕面积多,而我们队又有没用完的苕藤,所以队长就安排我去执行了这一任务。
4.奖励
当一九七五年的夏季“双抢”工作全面结束以后,我们大队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对全大队在“双抢”工作中作出突出成绩的社员进行表彰。这次大会很隆重,公社党委书记也来了,并亲自给各生产队评选出来的劳动模范戴大红花。
我们生产队受表彰的劳动模范最多。那年月,没有物资奖励,戴朵花,发张奖状,就算是最高荣誉了。而我和老西例外,享受了特等奖,除了红花和奖状之外,还每人发了一条毛巾和一把大大的锄头。
那以后,我一直继续在生产队里冲锋陷阵,快乐地挣工分,换来勉强能填饱肚子的粮食。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向往,就连生产队里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都觉得我一个都配不上人家。
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招生制度也实现了全面改革。在老师的鼓励下。我去参考了,并且考上了大学,这才在一九七八年的春天离开了这片洒满我汗水的土地,离开了和我一起拼命的伙伴们。
徐主任已经调到了县农业局,我也不再叫她徐主任,而亲切地称她“徐大姐”。这时候,徐大姐才告诉了我几件我不知道的事情的内幕。
我的入党申请书是我刚满十八岁时就向党支部递交了,徐大姐一看到我的入党申请书就觉得我是培养入党的不二人选,可大队党支部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党员的会上怎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徐大姐特意提到了我,回答是,我有政历问题不能入党。问有什么政历问题,或曰,其外祖父是恶霸地主,解放时被镇压;或曰,其生父是国民党军官,是历史反革命。徐大姐无言以对。且不论他们的说法是不是真的,那都无关紧要。因为在那个时代,无证据就是证据,莫须有就是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听着就和蒋介石的“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大姐心里着急,想帮助我,可是又能怎么样?直到我进入了大学,还有人把告我的信寄到我们学校,希望从政历的角度搞垮我,把我遣返回原籍。我们学校领导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当着我的面烧掉了那封信,并且,我成了这个学校第一个加入中国共[chan*]党的大学生。
每年都有推荐出去读师范、上中专、上大学、招聘工作人员的指标,我应该每次都是最合格的人选,可就是每次都没有我的份,不但没有我的份,而且是连消息都对我是封闭的,直到人家都走了,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徐大姐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干部,有一次为了我的事情和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争得脸红脖子粗。那是一九七六年我们区中学招聘代课教师,学校知道我的底细,指名道姓要安排我去代课。当然首先要大队推荐,要政审材料,就把支书和徐大姐通知到了公社。徐大姐坚决支持我,可支书就是闭口不言。徐大姐一急之下当着公社和学校领导的面和支书大吵大闹,可是没用,支书仍然是一言不发。后来人们明白了支书的意思,是想安排他自己的儿子去当代课教师。可是学校又不同意了,他们说,育人的工作,宁却勿滥。如果我们俩同时上,支书可能会同意,可学校也不干。徐大姐和学校领导商量说,政审材料他不签字的话,拿上劳动模范的奖状,和那把奖励的大锄头,可不可以算数?学校领导考虑了一下说,可以!但是一个致命的问题难住了他们:生产队不给分粮怎么办?那年月,粮食可是一个大问题,不解决这个问题人就没法活。我的问题就只好到此为止。
听完徐大姐的讲述,我的眼里充满了泪花,这泪花是感谢徐大姐为我做出的一切。
我叹息一声,说,是那个时代容不下我呀!
2013.5.2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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