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的病在家乡小镇去过好几家医院,也找了好几个小镇名医,可最后名医们还是异口同声地说,这病还是得到省城大医院手术治疗。
父亲放心不下他教的那些学生。他说去省城大医院手术治疗不是一两天就能回来的事,扔下这些学生像没妈的孩子,他怎么能放心得下。直到学校找到他满意的代课老师,直到他病痛实在难忍,都到了丁香树发绿的时候,才不得不去省城的大医院住院治疗。
入住省城大医院的第三天,待所有现代化手术前检查、化验结果做完后,父亲便向对床那个比他小许多的瘦子低声地说,老弟,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在当地已去过几家医院,虽说也托人找了好几个有名气的大夫,可最后人家说还得到这省城大医院来做手术。
父亲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家里扔下了一大堆的事儿,学生们还等着他回去上课。现在他只想手术顺利进行,尽快回去慢慢疗养。然后他又忐忑不安,压低了声音说,在家千般好,出外事事难,这两眼一摸黑来到这省城大医院,也不懂这里的规矩,你说,手术前我还需要打点一下吗?
对床那个瘦子使劲地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狠狠地咬了咬牙根,又慢慢地转动了一下脑袋,看了看病房内左右没有外人,就很深通世故的说,你要想着急回去,做好手术,主刀医生,当然要打点。
说着瘦子挺痛苦,挺费劲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皱着眉头呻吟了一声,又说,当然这麻醉师也必不可少。我是昨天上午第一个做的手术。这不,一宿觉睡得挺好。这麻药劲儿刚要过去,现在才稍稍感到有些疼。不过,这大夫早就说了,这是正常的病理反应,过了麻药劲儿做手术哪有不痛的。瘦子说着又咧了咧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说,手术做得干净利索,麻药用得恰到好处,才能医治病根,才能少遭罪。
也许是瘦子痛苦的表情传染给了父亲,也许是患病在身和术前恐惧,使一向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为人师表,身为教书匠的父亲一反常态,竟像一个初入社会不得其门而入的孩子,又小心翼翼恭谨地向那瘦子问道,老弟,那你说,像我这样的手术,得需要打点多少钱合适呢?
那瘦子似乎是忘记了疼痛,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很在行的说,上钱多少要看你的病情。要是做脑外手术,最大个儿的老头儿票用不着打捆。
最大个的老头儿票用不着打捆?父亲有些懵懂,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现在流通最大的是百元钞票,那一捆是……就很吃惊,竟有些口吃地说,那,那,那可是,可是一万元呀!?
瘦子有些瞧不上父亲的思维跟不上形势,并不搭理父亲的话茬,自顾见多识广的说,我听说一个做脑神经长瘤的,一下子就……瘦子像马市场的贩子诡秘地伸出两个指头。父亲看见那两个指头,像是看见了星外来客,就少见多怪地惊呼道,两万,两万啊?!这,这可……
瘦子并有没被父亲这惊呼所打扰,只是漫不经心地抻了抻脖筋,满脸世故的感叹道,咳,来到这个地方,咱们就是那些屠宰场待宰的羔羊,命运已不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你敢得罪起他(她)们吗?即便是出了医疗事故,他(她)们都是一个系统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官官相护,和他们你能打赢官司吗?
瘦子看父亲一直都是那么认真,那么虔诚,那么可怜巴巴的听着他的讲话,心里就美滋滋地很有成就感,脸上就时时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很老到,很有有经验的把话语一转,又说,不过做这种事情,你还得根据自己的能力。你兜里有多少钱,就能办多大的事儿。像你这种手术难度,也就一般偏上吧。你按这个标准打点打点就行。到时候主刀医生、麻醉师就会来找你们家属签字,你们就随机应变,尽管准备好红包罢了。
未了,瘦子还很在行的说,老爷子,想开点,入乡随俗,别心疼钱儿,救命要紧。来到这里我们就是弱者,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哪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别看外边挂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规章制度,潜规则哪还没有?上边早就说,不让腐败,可腐败哪没有。哪不浇油,哪不滑溜。破财免灾,上钱去病。瘦子似乎忘记了手术后的疼痛,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听得父亲连连点头称是。
2
根据父亲的病情,和手术的难易程度,参照了瘦子手势的标准,经过一番严肃、认真的磋商,从不肯曲意逢迎,趋炎附势的父亲,为医治自己的疾病终于无奈地举起双手。他将重新审视自己过去对刚直不阿,一身正气的别样理解。他狠心地决定入乡随俗,破财免灾。只求手术顺利,尽快打道回府。
窗外抽绿的丁香树枝在春风中柔柔地摇曳着。病房里静静的。雪白的墙面映衬着父亲那张有些灰黄的脸。
父亲很不情愿地从带来不多的医疗费用中,抽出四千元对我说,治病除根,少遭罪,尽早回去,同等重要。主刀医生和麻醉师也一视同仁,就别厚此薄彼,以后让人家知道了显得小气,大方点,每人送两千。
父亲沉思了一下,似乎在品味瘦子的那番话,又说,要不,你根据实际情况,看着办吧。既然咱们来看病,就不差这钱了。舍得舍得,舍了,才能得。要是看不好病,多遭罪,住院时间拖长,啥钱不都找回去了。再说我是班主任,学生们都等着我回去那。说着,将所有的钱和背包都交给了我。
我接过背包看了看。包里装的是父亲一篇没有写完的教案,还有一些在家里和在这儿看病的诊断书、医疗票据和随身携带物品。
父亲说这些天忙着检查化验,也没倒出功夫拾掇一下。包的夹层里有几个信封,你把这些票据装进去,千万别弄丢了,回去好报销。再就是把你要送的红包钱也装好,到时候你就见机行事吧。
嘿嘿,我们勤劳善良的中国人民,不但善良勤劳,还善于发明创新。不论是办什么事,只要需要送钱打点的,一律都叫送红包,绝不管包的颜色如何。于是,送红包,这项关系父亲身心健康、责任重大的特殊使命,就这样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头上。
因为是送红包,不是送锦旗,这是院方三令五申禁止的。并在医院大厅醒目的公告版上明示,如发现谁谁谁接受红包将一查到底,严惩不贷,绝不手软!
院方的规定真是如此的大快人心,如此的光明磊落。可为了父亲的手术成功,安抚他那颗病痛的心,我又不得不违背院方和我们自己的初衷;去做那些和院方背道而驰,见不得阳光;甚至还带有行贿、拉人下水之嫌的丢人勾当。尽管我心中十分的反感,十分的不情愿,尽管我郁闷得矛盾重重,但还必须得把这件事做好。
可怎样才能把红包顺利的送出去呢?
听瘦子说主刀医生和麻醉师还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这就增加了送红包的难度。我总不能当着两个人的面把红包送上去吧。再说,做这种丢人现眼不光彩的事,当然得偷偷摸摸,绝不能让一只多余的眼睛看到,这对保护我们双方都是非常必要的。可要做到这些,就更让我犯难棘手了。
犯难、棘手的是主刀医生我倒是见过一面,可麻醉师却从未有谋面的机会。这真是提着油壶浇油,却找不到车轴在什么地方。
那天下午,主刀医生再一次走进病房为父亲检查身体,我趁他给父亲检查身体之时,急忙背过身去,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红包”匆忙地揣进口袋。
主刀医生为父亲检查完身体后,瞪着他那双目光犀利、甚至还有点冷酷的眼神,十分庄重,十分严肃地说,明天他将亲自主刀为父亲做手术。因患者体弱多病,年龄偏大,让我们随员做好相关准备。
其实所谓相关准备,昨天护士已一一说明了,无非是一些手术后的护理注意事项。
可主刀医生为什么还要虎着脸特别强调相关准备呢?
这相关准备还有什么其他含义吗?
他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们,红包还没有递上去呢?
父亲已同意瘦子的意见。红包一定要送在手术之前,好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否则就一文不值,就失去这件事的实质意义。
可明天上午父亲就要上手术台了,到现在我还没找到机会将红包递上去。我心中真是火烧火燎,惴惴不安。我真恨自己弱智、低能,操作无方。
我把手放在口袋里掐着那“红包”,故意跟主刀医生没话找话,甚至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期待他能从我的眼神里明白我良苦的用心,希望他能给我一个适当的机会把这“红包”送上去。
可这主刀医生傲慢得很。对我却带答不理,且十分吝啬,从没把目光大方的还给我。他给父亲检查完身体,嘱咐了几句,又忙着查看其他患者的恢复情况。根本就没把我这期待的眼神放在眼里。
主刀医生这种傲慢的不理不睬,严重的伤害了我的自尊,使我这神圣的自尊遭受极其的冷落,心中不由得慢慢地恼怒起来。心里骂道,他妈的,这世上还有这么不公道的事情嘛?他们每月手里拿着丰厚的工资和奖金,还趁病人之危索取不义之财,这他妈的上哪说理去?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你这么巴结他,他还那么牛逼,还那么不屑一顾。他不就是个主刀医生吗?主刀医生有啥了不起?哪个医院还没有。他牛哄个啥呀!若不是为了给父亲治病,谁肯干这下三烂的事儿。可恼怒归恼怒,我不能把恼怒写在脸上,我实在是得罪不起他,他这个主刀医生实在不同寻常,他是我父亲的主刀医生。我只能忍气吞声,满脸带笑的等待机会。
谢天谢地,真不容易。主刀医生总算查完病房。在耐心回答完几位患者家属没完没了,磨磨唧唧地探询后,他就头也不回的走出病房。我赶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快步尾随其后。
中午的阳光很灿烂。灿烂的阳光撒满了宽敞明亮的走廊。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天然大理石地面,像涂上了一层透明的亮光。豆绿色的水磨石窗台上,摆放着各种赏心悦目的花草。窗外的丁香树不知什么时候已吐出青翠的嫩叶。
我无心观赏眼前的景色,匆匆地走到主刀医生面前,准备好一副笑脸,刚要说话,突然对面跑过来一个小护士,神色慌张地说主任,305,12床又抽搐了,你快去看看吧。
主刀医生急忙看了我一眼说,你有事吗?
小护士就站在他的身边,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得言不由衷的说,啊,啊,没什么,没什么。我想问一下明天我们几点做手术?
主刀医生说,明早一上班,手术室的人就会去接你们。说着急急忙忙跟着小护士向305病房疾步走去。
我呆呆地攥着口袋里的“红包”,傻乎乎的被晒在那里,就像马路上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树叶,孤零零的被人们遗忘。直到来来往往的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沮丧的回到病房。
父亲低声地问,递上了。我无精打采地摇摇头。
对床那个瘦子几天来恢复得倒是不错。他除了患病,还像是患上害怕寂寞症,惟恐别人忽视他的存在。他不知我现在心中有多烦躁。又在一旁神神叨叨地说,你们的运气可真是不错。知道吗?刚才给你们看病的主刀医生,是留学英国的医学博士,主任医师,在省里医学界都很有名气,大家都称他“洋大夫”。“洋大夫”活得滋润,有的是钱,开的轿车都是英国造,叫什么“路虎”。你们的女麻醉师口碑也不错,不但年轻漂亮,医术还好。听说是吉林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能摊上这么好的主刀大夫和麻醉师,你家的老爷子可真是有福气呀。
父亲很礼貌的和瘦子搭了几句话,又低声地安慰我说,别急。歇一会儿,再去找找机会。我诺诺称是。
我想了一会儿,时不我与,时不我待。心想,管他什么羊大夫,还是马大夫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亲明天一早就要上手术台了,再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我决定直奔医生办公室找他,见机行事。
医生办公室设在走廊尽头的小门厅里面。
小门厅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医生办公室的门正虚掩着。我尽量把自己的脚步声压低,再压低。迈着魔鬼样的脚步,像做贼似的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里面悉悉窣窣翻动纸张的声音。可没过多时,就听到里面男人和女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开会?又像是在会诊什么病例?反正里面说话的人不少。我只得又悄手捏脚地回到大走廊。站在离办公室很近的疗区服务台旁,和那几个小护士,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闲话,眼睛却在死死的盯着那扇虚掩着的门,心里在焦急地等待着机会。
等啊,等啊,不知过了多久,那位主刀号称“洋大夫”的主任医师总算是出来了。他是低着头,有些匆忙地向卫生间走去。我想这个机会也不能错过,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卫生间。
可卫生间里绝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就我们两个人。让我吃惊的是有个女的正在扶持一名男患者在方便。我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好在那“洋大夫”正站在小便器前忙着他的事,也没有看见我。
当我再次回到病房,显得身心疲惫。
父亲看到我的脸色什么都没问。倒是那闲来无事,百无聊赖,多嘴多舌的瘦子问我,明天你家老爷子就要上手术台了,你那红包递上了啦?我苦笑着,摇摇头。
那瘦子就有些挖苦地说,你的办事效率也太可以了。我家那卖服装的老娘们,不到两个时辰全部拿下。不过你别急,是不是手术前的“字”还没签哪?我说是。瘦子就一脸坏笑地说,那就等着吧,他们不会放过你。
不服不行,瘦子果然料事如神。
下午3点多钟病房来了一个小护士,她看了看父亲的床号,核实好姓名和病情后说,16号患者明天早上8点做手术。记住,明天早晨不要用餐,请患者家属到主任室去签字吧。
人,真是一个奇怪的高级动物。刚才火烧火燎,急得像个屁猴儿似的我,想办都办不成的事,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请你去办,却又滞滞扭扭地端起架来。这是因为这时我又想起刚才那个主刀的“洋大夫”那副傲慢的尊容,那副牛哄哄地架势。于是,恼怒、逆反、心态失衡的情绪又涌上心头。
父亲看我这个样子就偷偷地使了个眼色,着急地说,我明天就要手术了,你还不快去签字。我这才很不情愿的走出门去。
走进“洋大夫”的办公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书。
我看了一眼偌大的办公室,除了我和“洋大夫”再没有一个外人,连一只喘气的苍蝇都没有。这时我的心情又坏起来,我更加切肤的感到瘦子说得真对。来到这个地方,咱们就是那屠宰场待宰的羔羊,命运已不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我们就像他们棋盘上的一枚小小的棋子,就像他们手中把玩的面团,任他们随意的摆布和搓捏。
想想刚才我还是那么煞费苦心的想把红包递给他。可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我主动找机会,机会却找不到。现在我又一次验证了瘦子的话:来到这里,我们就是弱者,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真是千真万确,颠扑不破的真理。
看看这“洋大夫”多么聪明,多么有能力,只是略施小计,利用手中的权利,并以工作的名义,就轻而易举地制造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的局面。这一切安排得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无可挑剔;看上去也是井然有序,一丝不乱。只等我俯首贴耳去按他们的潜规则行事了。
看到他精心制造的这个场面,我的心里又失去了平衡。于是,抵触,逆反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我不肯一下子俯首听命,钻入他的网中,我倒要亲眼看看他“洋大夫”一手策划的这场把戏的全过程。
“洋大夫”看见我进来,压了压正在看的书页,想拿起笔来写点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写,他合上了书。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表格和笔,用犀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你是16床家属。
这不废话吗。可我不敢这么顶撞他。我说,我们已经见过两次面了。我想你应该认识我。
“洋大夫”又说你是16床患者什么人?
这不也明摆着,还用问吗。我没说是儿子,我说16床是我老子。
我极不满“洋大夫”这种居高临下,审讯式的问话。
“洋大夫”很聪明,也许是他发现了这一点。也许是我没按一般常规患者家属回答他的问题,他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放下笔,用镜片后那双犀利甚至带有冷酷的眼神看了我几秒钟,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语气很轻地说,坐。请坐下说吧。
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
“洋大夫”似乎觉得该问的话都问过了,又不想节外生枝,多说些什么,就直奔主题。
“洋大夫”说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说说你父亲明天的手术,可能会出现的几种情况。他说话的语气明显地平和起来。可那双眼睛仍是那么犀利有神。
他说按医院的惯例,手术前我们必须要与患者家属签约。特别是像你父亲这样年老体弱的患者,手术时可能出现心脏异常跳动,可能出现血压不稳定,可能……
他妈的。医学是他们的专业。他们把全世界可能出现的一切不良反映都无遗漏掉,全都考虑到了,却不肯承担任何一点责任,还得来让我承担一切风险,签这个字,这简直是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霸王合同!
……
“洋大夫”仍在有条不紊,把那些“可能”发生的意外说得很细致,很放大,很全面。可听到他的这些“可能”说得越细致,越放大,越全面,越多,我的脉搏就跳动得越快,心也渐渐地缩成一团,竟不知不觉的把手伸到口袋里,捏住那个“红包”。
虽说我和父亲血脉相连,一样天生缺少媚骨,可为了父亲的手术成功,我竟忽的一下,像突然患上了软骨症,一下子就比他矮了大半截儿。
我慌忙地站起来,躬身毕恭毕敬的说,大夫,主任大夫,这就拜托您了,给您添麻烦了,让您辛苦了,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语无伦次。慌忙地将攥得有些发潮的“红包”塞入他的口袋。并诚恳地说,您千万别见外,您千万别客气,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不愧是漂洋过海,走南闯北,留学英国见过大世面的“洋大夫”。他对我这番诚惶诚恐的表现竟然不屑一顾。只是付以淡淡地一笑,不动声色地说,没有这个必要,没有这个必要吧。
没有这个必要?!没有这个必要,你干嘛不掏出来,还给我。那怕是象征性的推辞一下都没有。假斯文,真是假斯文。我心里这样说,可我不敢表现,不敢急,因为他是父亲的主刀医生。
“洋大夫”这淡淡的一笑和不动声色,又一次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正像瘦子说的那样,在这里没有我们说话的余地,我们就是弱者,我们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谁敢得罪起他们呀。
“洋大夫”正襟危坐,稍稍地向后靠了靠老板椅,习惯的把两手插入雪白雪白的白大褂口袋里。他的嘴角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也许是他的手触摸到我塞入他口袋里的“红包”,这带着我体温的“红包”发挥了作用;也许是我这付可怜兮兮的样子,让这位见过大世面的“洋大夫”见了笑,他竟然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再次说,坐,坐下,请坐下说吧。
我又躬身地向他探着头,坐了下来。
“洋大夫”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哪。你别急呀。我刚才所说的那些可能,手术时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但我必须得这样说。你是患者家属,你也必需得知道这些。不过现在我们根据对患者各项的检查和化验结果,还有我个人的经验,我想一般不会出现这些问题。即便出现这些意外,我们也会考虑相应的应急措施。他的语气很自信,很坚定。在我看来还带着不少傲慢的色彩。
“洋大夫”的自信和坚定,让我的脉搏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紧缩的心也松弛了许多。
最后他又补充道,这些你都听清楚了?我点点头。他说,那就请你在这儿签字吧。
我按着“洋大夫”的指点签了字,还不住地握着他的手,挺动情地说,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让您辛苦了。
他仍是那么傲慢自信地说,请你放心,我会尽力的。我相信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洋大夫”的傲慢和自信再一次地鼓舞了我。
我再一次地握着他的手,不住地说谢谢,谢谢!谢谢您啦。
同时我也感到红包这东西真是神奇无比。难怪国人一遇到什么愁事儿,难事儿,就想到红包。看来这东西在“洋大夫”的身上也照样发挥着作用。他既然接受了我的红包,就得对得起良心,就得为那红包负责,这无疑大大地增强了我对父亲手术成功的信心。
3
主刀医生的事总算是办完了。可麻醉师却迟迟不见踪影。
瘦子说,不要急,不会有人放过这个搂钱的机会,会有人找你们的。瘦子仍然是一脸饱经沧桑,料事如神的样子。
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瘦子的预言没有得到验证。
尽管那天晚上我整整在病房里守候了一夜,也没见到那位能摆脱疼痛的麻醉师。直到第二天早晨8点多,父亲被推进手术室时,我也没见到麻醉师的尊容。望着父亲那一脸的无助和忧虑,我的心也忐忑不安起来,贴在父亲的耳边低声地说,放心,我会在签字时把钱递上去的。
不愧是省城的大医院,医疗设施先进一流。仅手术一项,一上就是几十台。父亲和其他患者陆续被推进手术室。我和妻子还有弟弟、和许多护送手术患者的家属一样,终于被隔在手术室门槛的外边。
这时手术室门外的大厅前站满了人。人们都在低声地说着什么,场面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乱哄哄的。
我也呆呆的站在手术室的门前,手里攥着口袋里有些潮乎乎的“红包”,心想,难道这医院改了规矩,手术麻醉不用签字了?难道这红包真的没有机会送上去了?那父亲手术时的麻药会不会适量?会像瘦子说的那样遭罪吗?我的心愈发紧张,愈发惊恐不安了。直到手术室的门打开,一位护士喊着父亲的名字让家属签字时我才醒过腔来。
我被妻子和弟弟推进手术室,履行那庄严的签字仪式。
手术室的台桌前站着三位女士。她们清一色身着浅蓝色紧身服装,帽子和口罩都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为首的那位听声音很年轻。她核对了父亲的名字和有关病情后,挺庄重,挺神圣地说,我是本例手术的麻醉师。因手术患者年岁偏大,注射麻醉药剂时,可能引起不良反映;如心跳过快、昏迷……也许她看出我有些紧张,她那双忽闪着的大眼睛,闪动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说,我说的这些都是可能,不是必然得发生。即使发生了,我们也会有相应的应急措施。您听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再说一遍?我忙点头说听清楚了。那么,请您在这儿签个字。我们会尽力把工作做好,请您放心。她的语气很坚定,也充满了温馨。她顺手把那个单子推到我的面前,并指明要签字的地方。这时我的心也慢慢从紧张变得轻松起来,又从轻松中变得温暖起来。
我望着麻醉师那张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脸,看不到她秀丽的脸庞。只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忽闪忽闪中眨动着。我猜想,遮在口罩后面的那张脸庞一定会很好看,很漂亮。倏然间,我感到这个世界又变得美好和圣洁起来。
那就请您在门外等候,手术后,我们会立即通知您。那位大眼睛的麻醉师彬彬有礼地将我请出手术室。
见到麻醉师了?钱,递上了吗?我走出手术室,妻子和弟弟围拢过来急切地低声问。
见到了。麻醉师是位女的。钱……这时我才想起一直在衣兜里,手中攥得有些湿漉漉的“红包”。惆怅的说,人太多,根本就没有机会。
其实,这时我无心回答妻子和弟弟的问话,正在揣摩麻醉师口罩后面那张看不见的脸。
她为什么不提前找我签字呢?弄得我现在已没有机会递给她红包了……直到父亲手术后被推出手术室门口,我忙迎上去。那位大眼睛的麻醉师高高地举着吊瓶,声音很好听的说,手术很成功。放心吧。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喜悦和成功的光芒。她顺手把吊瓶递给我,又去忙碌别的患者。此刻我真希望她能摘下口罩,我想,在她喜悦的目光下,她那张看不见的脸庞一定会很生动,很精彩。一想到她额头上渗出那么多细细的汗珠,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心中就生出许许多多的内疚和歉意……
父亲的手术果然很成功。
因为手术采取局部麻醉,回到病房里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他偷偷地把我叫到耳边低声地问,你到底给那个麻醉师多钱?她对我照顾得那么好?我的心一热,却言不由衷地伸出了3个指头,恶作剧地挤了一下眼睛说,三千。父亲坦然的笑了一下说,多花一千也值呀。
接着,父亲又有些动情地说,手术时我的头脑一直很清醒。主刀大夫的手也一直很轻。他不断地和我闲聊过去都得过什么病?在哪家医院看的?这次手术后要注意那些事项,还问我教什么科,一周上几节课,和其他一些话题。那位大眼睛的麻醉师也一直守候在手术台边,一会儿看看血压,一会儿摸摸脉搏,还不住地问我各部位的反映……
热流不住地在我心中涌动,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感动,把实情告诉了父亲。
父亲沉默了。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他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不一会儿,从他那苍凉的眼角,我看见几滴浑浊的泪水慢慢地流下来……我慌忙地替他擦去泪痕,低声的说,咱们写封感谢信,好好谢谢那位大眼睛的麻醉师吧。
父亲想了一下说,不行。表扬了麻醉师,那主刀的大夫你怎么写?他虽然接收了……可他对工作也是那么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听说他是这个医院出名的留洋大夫,医术很高明,弄不好还会影响他的前程。
父亲说得对。我左右为难了。但我却愈发感到欠疚那位大眼睛麻醉师的一份厚厚的人情。刚才慌乱地签字,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父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就说,要不你再去手术室找找她,表示一下,也算了去我一番心愿。
可我几次去手术室,都看见她在紧张地忙碌。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从不给我半点机会。听别的患者说,她的性格很个别,从不单独会见患者家属。我每次去手术室找她,都见她戴着严严实实的口罩,至今我都没有机会见过,我想象中那张漂亮的脸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只有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4
手术后父亲恢复得很快。3天后他扶着我就可以在病房里慢慢地溜达了。
这几天“洋大夫”查房时对父亲的恢复情况似乎表现得格外关心。他每次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总是问长问短,他站在父亲病床前的时间好像比其他患者停留的时间都稍长了一些。父亲就知足的说,手术做得好,恢复的快,红包没白送,多花点钱也值得啊。
我默默地点头。
父亲又说听“洋大夫”说,照这样恢复,再过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你赶紧把那些治疗票据整一下,看看花多少钱啦,回去还能报销不少钱哪。
可就在我整理票据时,那个装着票据的信封不见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这些票据和两个红包钱,我是分别装进3个同样的信封里。送给“洋大夫”一个,麻醉师的没送出去,还剩下2个。可现在一看,这两个信封装的都是钱,这无疑是我在忙乱中把那个装着票据的信封,当成了红包送给“洋大夫”了。
这下我有些傻眼了。看我把这事办的。我真为当时送红包粗心大意,手忙脚乱而羞愧难当,怨恨自己。这不让人家“洋大夫”认为我在耍笑他吗?怪不得这几天他来查房时,总是用那种怪怪的目光扫我几眼。
父亲知道了这事就说,既然我手术前就决定给人家送红包,而人家这次也真是实心实意给咱们治疗,那咱们就不能因现在恢复得好,就把人家给忘记了,那样做人就太不厚道了。你再去把这钱送给他吧。这回是咱们真心实意的感谢。
我说是。这回是我们真心实意的感谢。
5
我轻轻地敲开“洋大夫”办公室的门。他仍一个人在翻一本厚厚的书,不时地写着什么。
他看见我进来,脸上仍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坐吧。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坐下。
他带着有些嘲笑的口吻说,你做事也太粗心大意了,这可是好几万块钱的报销凭证,我只管看病,可不管报销啊。说着他又故意的坏笑了一下,狡黠地说,我当时都想退给你了。
什么?你当时都想退给我了?我一惊说,那么说你当时就知道?!
他仍是那付傲慢、并带着自信的样子说,别忘了,我是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医学院。我这双曾执过千万次手术刀的手很敏感,一根细细的发丝都不会错过。
这时我忽地想起那天他正襟危坐,稍稍地向后靠了靠老板椅,习惯的把两手插入雪白雪白的白大褂口袋里时,他嘴角掠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不解的问道,既然你知道,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哪?
我为什么要说哪?!
你为什么不能说哪?!
为了你。
为了我?
不错。为了你。我当时感觉我不说,比说还好。
不说比说还好?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镜片后的目光仍是那样犀利,甚至带着冷酷,但仍是那样炯炯有神。
他说是啊。你没感到你当时的情绪很糟糕,连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紧张、急躁起来。
说着,他又习惯地将两手插入白大褂的口袋里,说,我在牛津大学不但主攻了医学,还自修了3年心理学。所以我看到你当时的神态就感到,收下这个信封,对安定你的情绪很有好处。他随手拉开抽屉,拿出那个信封说,现在你父亲的手术按预期很成功,恢复得也很不错,一切都过去了。这东西也该完璧归赵了,拿回去好报销吧。所以,我知道你会来的。你得来取这些报销单呀。
他笑呵呵地把那个信封递给我。
我的心里一热,一阵感动。红着脸,接过那个信封,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真的很不善于做这种事情,才在忙乱中,做出这样荒唐、甚至是很尴尬的事情。请您不要见笑。说着我又恭敬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装着钱的信封,递给他说,这次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请您收下。这回是我们真心实意来感谢您,谢谢您,谢谢您手术的成功!
手术的成功,跟这个东西没有必然的联系。事实已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目光冷酷,甚至不近人情。
他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信封,从办公桌前走出来,两手插在白大褂里,傲慢的慢慢地踱着步子,语气十分自信,十分坚定的说,你太小瞧我了!如果我为了这个东西,毕业后我就不回来了。我的博士生导师,爱德华·科恩是英国皇家医学会著名院士,他一再挽留我在他身边工作,并为我在美丽的泰晤士河畔安排了漂亮的洋房。凭着他老人家的社会影响和威望;当然十分重要的还是我个人的能力,我完全能在牛津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可我却偏偏割舍不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眷恋这里的父老乡亲。
他看了一眼一直在我手中悬着的信封,随手将它塞进我的口袋。加重了语气说,你应当尊重我。尊重我回来的选择。我回来就是为了向我的同胞展示我的才华,治病救人,减轻他(她)们的痛苦,是我一生的追求,是我神圣的使命。
他这发自肺腑的感人之言,令我十分感动,十分震撼。我绝对没有想到我这一举动竟会伤害了他,竟会玷污他神圣的使命。
他的情绪显得很亢奋。
他说,也许你听到这些认为我是在说假话,在唱高调。其实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向你表白。这真是我的心里话。我很喜欢孔夫子那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你上次的神态上看出,你很不情愿做这种事情。你认为这样做,对你很不公正。可你为什么要把你不情愿做的、不公正的事情强加于我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稍稍地沉思了一下又说,当然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还有很多不公正的事情需要完善。可你应该懂得,最悲哀的并非是这现实社会的不公正,而最悲哀的是人们对这种不公正的默认和屈从,甚至还把它叫做什么潜规则。
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即使是有个别人收了红包,也绝不能代表我们所有的人。即便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总会有一个吧。我就是那百里、千里的挑“一”。什么事情都不能绝对化。况且这个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吧。那我就是那些好人中的一个。实话告诉你,院里每月给我几万块钱的薪水,足够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就是没有这份丰厚的报酬,我也绝不会泯灭良知,趁人之危……他的表情仍是那么傲慢,目光仍是那么犀利有神,话语仍是那么坚定自信,铿锵有力。
他激昂的侃侃而谈让我耳目一新,受益匪浅。我真不知该向他说些什么。
他像长兄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看来今天真是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我只能洗耳恭听。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来回地踱着步子,犀利的目光咄咄逼人,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说,科学是严谨的,来不得半点的马虎,更不允许任何人胡作非为。救死扶伤,治病救人这是我们神圣的天职。这是人命关天的头等大事,谁敢拿生命当儿戏!我就不信,你不送红包,哪个医生就敢违背医学行事?哪个麻醉师就敢不按要求下药?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你们这些患者家属糊涂啊,把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太复杂了。他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有些伤心地说,有时我也很委屈,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把我们看得这么坏?这么一文不值?金钱固然很重要,但金钱怎么能和正义、责任、道德、和良知相提并论。随后他又有些气愤地说,正是你们这些糊涂的做法才助纣为虐,纵容和惯坏了那些收红包的人。使他们利令智昏,无所顾忌,葬送才华,甚至走向犯罪,最后毁灭自己。他平静了一下情绪又说,这从另一个角度上看,这些制造毁灭的人,同样得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样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又降低了声音说,清白做人,平安一生。你们这样做真的是糊涂,悲哀啊……直到有人敲门,他才恢复了常态,结束了谈话。
他很有礼貌的把我送到门口。可他那番慷慨激昂,不容置疑的话语,还在我耳边久久的回荡……他又像一位令人敬重的长兄,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父亲恢复得很理想,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好好的照顾他。他老人家辛辛苦苦当了一辈子老师,不容易啊。
我连连地点头,尽力地睁大眼睛,不让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流下来,感动的握着他的手,低声地说,谢谢,真的谢谢您啦。你让我学到了很多,很多……
6
我把“洋大夫”说的这些话学给了父亲。
父亲又一次的沉默了。他望着窗外翠绿的丁香树上那紫莹莹、笑眯眯的丁香花,好半天才说,这个留洋大夫可真有学问。真是了不起。他真是个医德高尚的好人啊。
我低声地说,这回咱们可得用大红纸给“洋大夫”和漂亮的女麻醉师好好地写封感谢信啦!
父亲说不但用大红纸写感谢信,还要给他(她)们送烫金牌匾,要在省城买最贵的。
我说对。用大红纸写感谢信。买省城最贵的烫金牌匾。
不知什么时候瘦子早已站在我们身边。他用狐疑、甚至还带着嫉妒、羡慕复杂的目光,看了看我和父亲,想了好一会儿,才搭讪地说,看看,我没有说错吧,你们真是运气不错吧,你家老爷子就是有福气呀。
父亲笑了笑,没有接瘦子的话茬。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窗外那盛开的丁香花,又笑着说,几天没经心,你看这丁香花开得多好看啊。
我也笑着说是啊,开得真好看。春天来了,你也该出院回家了,咱家门前那些丁香树上的花也一定会开得很好看。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你喜欢写文章,就写写这些天我看病的经过吧。
我说好啊,那我就写写吧。
于是,在这丁香花盛开的时节,我便写下了“洋大夫”、女麻醉师、父亲和我,还有那个瘦子,这段发生在春天里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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