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刀客的自画像
近来身体很弱,所以家里的女人是不许我在电脑前呆得时间太久的。可是不写上几个字,心里空落落的,唯有昂首向天,坐看云起,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让女人黯然心痛。昨天见我兴致极好地捣鼓了一下午电脑,女人也就一付失忆的样子,听之任之了。
待到晚上见到我发在网站上的文字,女人隐忍已久的、一股强烈的彝族脾气就势喷薄而出(她是彝族,凭我们的关系,读者确勿作出民族歧视的断语。):才放纵你几天,你就不得了了,口无遮挡到这个地步,你还受不够罪?!女人家的见识,毕竟也只是大惊小怪而已,不值得认真。只是联想到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一向坦然面对自己的作为,或福或灾,一直无怨无悔。只是拖累了身边的人,总要解释安慰几句。直到她终于相信我不是故意的逗猫惹狗,招惹是非,而且网上的朋友也都是豁达之士,断无一片打杀之意,方才安然入睡。这一闹,反倒让我清醒起来,反省起自己究竟是如何为人为文的了。
年纪最小时,记忆并不怎么灵光。至今只是依稀地记得最大的战绩也就是在阿三、阿四的头上洒过一把灰土之类,大多时候都是被别人追得哇哇大叫着狼狈四窜。9岁那年,第一次读小说,随手抓在手里的竟是一册半文不白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一路长江大水的飞读过去,云山雾罩,似懂非懂的。只是觉得古人的战争一点也比不上街头顽童的干脆利落,一场仗打下来,非得引经据典,用尽一肚子的主意,好让人不耐其烦!(从小看老,可见我天生的浅薄,竟然对古老的权术计谋小看如是,无怪乎居不了庙堂之高,终成江湖野人。)待看到关云长在云天之上大呼:还我头来!那一刹间,懵懂不明的我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自古英雄悲凉不屈的劲峭血骨做了我一生的开蒙。
我想当英雄,当一个光明磊落、威武不屈的英雄。鉴于年纪稚小,天下太平,我当然不可能有从军放马疆场的希望了。于是我开始终日沉浸于幻想,臆想中的幻像带着我的脸谱,上天入地的纵横冲决,几张黑手印密布的肮脏小纸片,用歪歪斜斜的错别字记录下一个幻影英雄匪夷所思的业绩,在小伙伴中传来传去的。我那时就成一个文人了,一个善于描写英雄在决战时也会吐口水、抓头发的文人。——我当时在小伙伴中的地位似乎也不亚于今天的金庸,只是金庸先生的武侠可真是笑傲江湖,刀光剑影间就做了浙江大学文学院的院长(还好现在不做了,毕竟还是智者,我的尊敬与仰慕依然。)而那些只知道每天催着我快些编写传奇的伙伴,就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请我做语文老师的,也许这就是名人与草民的区别了,呵呵。
八十年代初的文化环境,很少有人顾及到孩子们的渴望,让我在洋洋得意地胡编乱造中充分享受到了文字创作的骄傲,隐隐地就有了终身写作的愿望。因为写作,不仅可以在小伙伴中趾气颐使,还可以在一片尊敬的眼光中,慢慢独享读者们甘心献上的糖果,文学家的神圣与伟大可见一斑。真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至今仍有小学同学在同学聚会上夸我自小就擅于写作,还专门一本正经的皱着眉头,写永远没有结尾的长篇小说,不像现在的人,写上几首咋地就这样老想你呢之类的破诗,就四处宣告自己的诗人身份,走路双目视天,宛如在创作现代版的《天问》。其人其式,作品还没有达到艺术的水准,行为倒是先进入了现代派之列,属于无厘头的行为艺术一族。也幸好他的记忆也就到了这一步为止,在大家的追问下对我的[ch*]女作的内容语焉不详,否则为名节攸关,我非的投荷花池自尽不可。(虽然我不是王国维,也不会因为身处四面楚歌下为自己的精神痛苦而自绝。)
写作生涯开始了,为了满足枯竭的思想,为了剽窃大家风范的创意,为了抬高自己的与众不同,我学会了阅读,还是专读名著那一种的阅读人。边写边读,一发不可收拾,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有了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写作就不敢妄为了,阅读却成了一种习惯。
而风华年月的季节,我还是张狂过一阵子的。读书读得久了,也看出一些东西来,写的文字也肆意高扬起来,在大学的文学社里风光一时,可谓朝朝有掌声,暮暮有喝采。于是乎,走路的样子都变了,类似手舞足蹈的癫狂,却自以为是尽得风流,真恨不得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字样流光溢彩的刻在脸上。那时,每写文章必饮酒,和人说话尽作格言状,真不知是癫了哪根筋!不过,好歹还知道自己是个浅薄的学生,所以读起古今中外的书来倒也是不要命似的通宵达旦。
说到读书,就谈几句我对读书的看法。以前我是属于尽信书语的一类人,你就是告诉我太阳是圆的,我也要在书里查到同一个“圆”字才相信这是事实。真的,书呆子就是这样的单纯,容易受骗,包括爱情。(感情是题外话,就不谈了。)不像现在,国家出版的正史,读起来也要狐疑的在脑子里转几个弯才作罢。为什么呢?
我有一段时间喜欢看历史,在大学里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东借西讨作叫花子模样,终于借齐二十四史,并囫囵吞枣的通读了一遍,每每看到开国气象、忠臣明节,总要喝上几口酒,用力拍案才罢休,觉得华夏民族浩浩荡荡的气象尽收眼底,神交古人,舍我其谁。后来读到《资治通鉴》(起初不知什么原因,对那个会砸缸的司马光一直印象不好,平时看见他的文章都要尽量的绕过去。后听说毛泽东老人家喜欢看他的书,所以为了显示高明也弄了一本来看。)看着,看着,还来不及翻到末章,我在暗夜的烛光下就狂啸击案,扔开书的乱骂起来,同宿舍的众兄弟素知我是竹林后人,照样蒙头大睡,权当听见半夜狗叫而已。×××,一眼望出去世界都变了,书里数不尽的帝王权术,阴险谋略的运用和机变,朝代更迭的经验和教训,一条条洋洋大观,君王如屠夫,臣将似猪狗,为了私欲将天下人蹂躏了个够!历史的权威在我心中南辕北辙的来了个大转变,我觉得吞下去的古代史梗得我肚腹难受,恶心不已,又无处可吐。正在这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还怪将起我来,说我最后一击掌拍坏了学校宿舍配发的书桌,更重要的是把小卖部赊来的最后一瓶酒也震翻在地,让他在一旁只能干瞪著眼大流哈喇子。若在平时,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敢在我激昂古今兴亡的时候,视我予白眼的,何况此时我猛醒于迷雾之际。枉他平时自称天南最后一个令狐冲,就在此时不明白我胸中偌大的块垒。真是古今同忾!不过,酒还是要喝的,等他在我不屑的冷眼中不知从何处又弄回一瓶酒时,三口进肚,好兄弟还是好兄弟,糊弄人的破历史书籍已经被遗忘在九霄云外了。——从那一夜起,我开始学会了阅读中的思考。至今,随身携带的书籍我只有两本:充满豪侠之气的《史记》和充满雅稚之气的《世说新语》。前者是风骨的导师,后者是文人的修养。
大学毕业了,天下万象更新,我不再写那些永远发表不了的破文章。生活的严峻,让我知道肚子的需要完全可以不容置疑地击溃竹林遗风,我开始现实的寻找自己的饭碗。不过,这时还有一段插曲,完全可以记入族谱,昭示我最后的文人气质:学习中文的,就想找一个舞文弄墨的地方,似乎这样才是清流正道。我就是这样想着的并敲开了一家杂志社的大门,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而又老气横秋的人,他皱着眉头,勉强在半个小时内给足我面子的,草草翻看完我带去的小说《感觉不到你》、诗歌《西城印象》、《西行漫记》、文评《北岛:新时期文学第一代崛起者的句号》,然后告诉我还算是有点聪明,作文完成得很好。然后布置给了我一个考察任务,为一个大理已故的诗人作一个文评。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查阅了资料和作品,然后和我的令狐冲兄弟在空寂的宿舍里,一边较量我们大学日子里的最后一场酒量,一边写文章,酒未醉,文已成。我顾不得酒战的输赢,拉着他就去交作业了。
还是那个编辑,他捂着鼻子一目十行地看完我的文章,(此人可能是怕酒之徒。)然后对我说:你回去等消息吧。这一等,不知是我的醒悟,还是他的遗忘。直到我已经开始在商界打滚,江湖浪迹,依然没有瞥见文坛对我发出的那一抹青睐垂怜的目光。
一个晚上,陪客户饮酒,大家都醉了,我依然清醒如初,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这事,我给我大学的导师打了一个电话,坦率地承认自己只是一个重利轻义的商人,无法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做一个学者。他当年对我期许殷殷,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异想天开的提出要去香格里拉、泸沽湖一带做不知所谓的民情考察时,老人家慨然破格让我免考《新时期文学研究》,大笔一挥一个优字,我就放马南山地溜出校门了一个月。这份垂青,我是无以为报了。所以我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电话的那头,恩师良久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做什么,都是做人,别忘了自己是谁!(写到此处,我方才明白,这么多年行走在欲望的边缘,我依然没有沉沦的缘故了。是恩师的这句话,时常在心头擦亮我的心灯,使我不作迷途羔羊。)
电话的最后,老人家问及我毕业后还写过什么文章没有?老式文人的迂腐由此看见一般,他老人家怎么不想一想,一个整天在盘算经营的酒囊之徒,除非是记记帐,否则哪来的雅兴弄文写墨?而我已经惯于随机应变的大脑指示我在一刹间脱口而出:我写了一篇×××诗集的论文,投在某杂志社了。老人家信以为真,说有空他会去看看的。师徒无言,后来,他换了一所大学教书育人,我们也就失去了联系。
没过几个月,我收到杂志社的来信,说我的稿件通过审核,发在某一期上,同时附上稿费若干云云。我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我心里明白:也许今年真是那位诗人的纪念期,所以我的文章是一篇应景的文字;也许是老师的脸面,那么我的文章是一篇人情文字。写文章写到这个水平,没有什么理由还可以让人再握着笔下去的。毕竟是我第一篇发表的文学评论文章,事后我还是很小心的收藏了起来。可见,文人的虚荣我依然还是有的。
商界的日子乏善可陈。只是觉得到了灯火阑珊的时节,心里总有一片苍茫。我开始习惯睡前看一段老子、庄子,或是金刚经之类的禅书,但禅悟公案是不搞的,养气吐纳也是不做的。读了那些古老的文字,心理淡淡然的,睡觉也睡得安稳许多。直到我人生中最大的失意来临时,我依然可以安忍平静地直面生命的惨淡血光,我才发现这几年所读的道禅之书,竟是对我影响极大。天道残缺,损有余以补不足,生命价值的高下之在于你是浑浑噩噩,还是顿悟于明澈。
我是风尘中的匆匆过客,在大千世界里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当可以抽身离去的时候,我没有一点的遗憾。启程随风,我悄然隐身山间,和自己的女人坐看云起云落,生命一片安详。
再过几天,我就已经在山里住了八年了,中国人民打败小日本也就用了这么长的一段日子,如同小鬼子不散的阴魂一般,我与之对抗的厄运依然存在。感谢诸多朋友的关怀,我并没有一丝的伤感和绝望,因为我又转回来做文人了,文人只要手中有笔,就能精神不死,目光明亮。
在重新提笔的日子,我明白自己写作的目的只是记录自己的思考,并不是靠文字的操作来混饭吃。所以我写作的时候很轻松,精神没有压力。我还是读书,读旧书。对于当代的作品,我喜欢李敖、余杰那样直指人心的文字,但又自觉的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我毕竟也是只欣赏他们那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精神,而狂古傲今、万事不足道的态度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可取。对于文人,余杰的列举的几个人倒大合我心意:“生于清,当见雪芹;生于明,当见李贽;生于宋,当见东坡;生于唐,当见李白;生于魏晋,当见阮籍;生于汉,当见太史公;生于周,当见庄子。”
这不是故作深沉,也不是新的偶像崇拜。这几个人身上蕴含了中国文人那种深沉而旷达、风流而挚诚、淡泊而坚韧、逍遥而卓绝的风骨,在历史的长河里,如绵里针、椎在囊,你可以感觉不到他们的曾经存在,但你一翻开文学作品,你一动笔作文,你就会看见他们犀利的目光在天空之上盯着你,令你精神惶飒于严肃,血脉耸动于认真。此时,扪心自问:如果将笔墨留连于肉体横陈的色欲;如果将笔墨癫痫为歇斯底里地嚎叫;甚而,专以极为精致的刻画,抒写自己的丑陋来吸引苍蝇逐臭嗜血般的眼光!面对这些前辈文人的风骨,你还敢吗?
文学是人学,作文就是做人,你的风骨就是文章里隐而不现的那股力量,如椎在囊,你为人有精气神,你的文章就会让人尊敬而不敢亵渎。我从幼编文字糊弄小朋友的尊敬,到读大学借用文字的佯狂,赢得一帮文人情结浓郁的朋友的喜爱和酒水若干,再退步到试图卖文为生。最后,发表文章还要看机缘。(幸而此步没有走成,否则今日我就不会写出这样幼稚,但绝不会令自己脸红的文字来了。)一路走来,看来今生与文字的纠缠将是不死不休了,所以,我觉得自己以后每写一个字都要有纯洁的真诚,那样,即便读者寥寥,也就不枉费我夜夜灯下苦熬的这一份执着了。(当然还能对得起日见上涨的电费和女人又爱又怨的唠叨声了。)
文章的结尾顺便提一句,我又翻出来当年写的那篇诗评了,现在看来,自然是百般的不如意,只可惜了我兄弟的那一瓶酒。但那一种文字明澈如溪流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的了。所以,希望比我年轻的朋友动笔之际一定要慎重,拿出不写违心之文的勇气来写作,将凛凛的风骨融进文字里去,挺直的腰杆如锥在囊中。那样你就不会有借口,在你不如意的时候中断你和文字的情缘了。因为如果有人看不起你从灵魂深处流出的文字,就是看不起你,我相信到那时你会奋起力争,坚决捍卫自己的荣誉和尊严的,真诚的信念,永远不容忍亵渎。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3-11 22:08:5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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