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
小时候我这么唱歌的时候,我那驼背很厉害的爷爷就会很认真地告诉我:“小湾不算,共十一道。”
“湾过了九道湾……”
“九道么——”爷爷就很认真地想上好一阵,之后说:“按我算就是十一道,从上往下算,第七道湾上是徐家坊,徐家坊里有个人叫继骐,好会读书,据说那人小时候受了神仙指点。”
爷爷说到此处就问我:“爷爷叫什么名字?”
据说我传了我娘,十分的笨拙,爷爷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时,我回答:“家家(爷爷)”
爷爷笑了,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眼里就有了泪水儿,他接着引导我:“人都有个名的,爷爷也有个名,好比你有个名,叫青杏。”
“青杏?”于是我记得自己也有个名叫青杏。我一直以为我只有一个很难听的名字叫麻眼。
“我的名字叫明月木西示。”爷爷引导我。
我一脸茫然。
“我叫明标。日月加起来是明,木西示加起来是标。我刚才告诉你,那个人叫什么?”爷爷那时不糊涂,依然记得自己在哪个话题上生发开的。
“日月木西示。”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木卵薯!”爷爷气得骂了起来:“那个人叫徐继骐,小名叫虚谷。”
“哦,鸡鸡。”我顺着爷爷的话复述。
“不是鸡鸡,当然那个人也有鸡鸡的。光有鸡鸡没有用,要有善心,有了善心就会变精神(聪明),那个人上私塾的时候,天天要走过村后的一座坟山,那地我见过,好大一棵柿子树,树下好大一座坟,全是红石沏的。一块字牌,比我还高。上面好多字,我一个也不认得。一天,继骐走过那座坟上学,看到一只小黄猫样的东西倒在柿子树下,当然猫也不是猫,狗也不是狗,那是狐狸。
“狐狸精变女人,迷人。”这个我知道的。
“那只狐狸让地炮炸伤了脚,动不了,眼看要死了。”
“狐狸精死了好呀。”我说。
“打乱话!”爷爷有些恼怒了,蹙着眉,小小的眼里有了光泽,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说:“人也有坏的,鬼也有好的,自然,狐狸精也有好的,再说,那是一只小狐狸,还没成精怪呢。你呀,这般木,怕是不能跟虚谷比了。人家虚谷,把自己身上衣服撕了,整了那畜生的腿,又把四只八哥蛋全喂那畜生吃了,再把那畜生送到树木茂盛处放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谁知道呢?反正早先虚谷三字经也不会读,后来一天一本,《学而》、《先进》、《大学》、《中庸》……倒背如流。那是神了。自然就是狐狸精点化了他。”
“那我不读书,我怕狐狸精。”我很惊恐得说。
“打乱话!徐继骐后来读书得到朝里看重,派他到日本去学政法。”
“那人好木,日本鬼子就是鸠山,李玉和都打他不赢的。”我抢白。
爷爷叹口气,显得有些失望,自言自语道:“人跟人就是不一般,俺这个活宝怕就是捡猪粪的命,也罢,这世间,猪粪也得人捡。要是善心所致,也得神人点化,到时行船跑马,吃香喝辣,也未可知。”
因为我的顽劣,爷爷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听完整。爷爷故去后很多年,我才知道爷爷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浏阳做手艺,住到了一个叫徐家坊的村里。村里有个财主婆,看好爷爷父亲老实,想留住他做长工,他不肯,那老太太也不勉强,给了那江西汉子好像银钱,另外给了一包种子,叫江西汉子第二年春分之时种,种子要放水里泡足两个时辰。江西人问那到底是啥玩儿,老太太也不能回答,就说是在日本留学的儿子带来的,儿子在朝里忙事,也没叮嘱仔细。老太太说,既是读书人一点心血,想必这东西有些用处。
于是我爷爷的父亲把那玩儿种在自己的黄豆地里。爷爷说,那东西长得像蓖麻,长辣椒一样的果子,自然不是辣椒,也不知能不能吃。爷爷的母亲年年种那东西,年年不忘留种,因为不知道那东西的名字,就自编一个名:“洋辣椒。”
二
1958年的时候,我哥哥还没有出生,村里出了闹了饥荒。我家隔壁有个在鄱阳做石匠的老五,因为吃观音土,实了肠子,一个多月拉不出屎。我娘说,那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看就要死了。于是去白沙咀求华佗,但那时华佗庙已经被毁了,剩下些断壁残垣,华佗也不知道到哪里去避风雨了。老五的黄脸老婆就做了点点事。
那天,天刚麻麻亮,我奶奶正张罗去泗山洲上寻野菜,听得屋后有人大喊:“出来了!出来了!”
奶奶说她一下就听出是老五那黄脸老婆的声音,那个高兴劲,好似天上掉下了金元宝。
“什么出来了?”团近的好些起早的人出来问。
“老五啊,拉出来了!”老五老婆显得兴奋无比,眼睛亮得赛过狗倪子,奶奶惊奇地发现,那个黄脸婆脸上竟然有了红晕,竟然像个排场女人。
原来老五突然通了肠子。
老五从此站了起来,一身的蛮力还在,见天去垄汊里寻些蛇鳝,养活一家老小。
老五的老婆也活泛起来。有一天,那女人和我奶奶在河下洗衣服的时候,看周围无人,说了一句:“老五那个也好了。”
“……”我奶奶一脸茫然。
“我守了三年活寡啊……”女人竟然哭了。
“这是个什么事嘛?你儿女都屋树头样高了,眼看都快能掏猪屎了,还说这个干什么?”奶奶到底明白了她的意思,感到十分的尴尬。
老五是个出名的小气鬼,但这次阎王没收他,把他性格也改了些。这是有些证据的,每天他弄到了些荤腥,都要主动送些给奶奶。
后来我爷爷也得了拉不出屎的毛病,打得虎死的汉子竟然一下病倒了,奶奶说是老五的病传来过来,爷爷就骂奶奶烧肝,他说他就是不该吃糠粉。爷爷疼得在床上打滚,黄豆大的汗滴在家机布被子上。奶奶心疼得眼吧滴水,用耳屎扒帮爷爷扒大便。爷爷身子松爽了些,就笑着骂老五:这个活宝,以为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老五送来了三只小螃蟹,接着,鬼鬼祟祟地对爷爷说:“你那五升地里,那种怪树上还有三个果子,你叫嫂子摘了炒着让你吃了!”
爷爷叹口气:“老五你老婆真精明,就识出这玩儿有用。把我十多棵庄稼的果子吃了只剩三个,也罢,三个果子你摘两个去,把你的病好到底了,是积德的事。我是老骨头,死了就死了。就留一个做种吧。这一个万万不能吃的。人家一个读书人,在外国看到这东西,尚且记得带回家来,我爷我娘许多年也不敢断了鼻头,我说呢,到底是有用的东西。早先我怕毒死人,就不敢吃。这下好了,总算知道这玩儿是吃的东西,还能治拉不出屎的病。哦,你老婆,那点事,不要在外面讲,屙屎的不羞过路的羞。日本鬼子,真有些怪东西,一样的地土,俺这边咋就没有呢?”
爷爷到底不舍得吃那一个果子,那种子也就一年年留了下来。
三
老五走夜路多了,大约被鬼摸了头。
那天村里抓了个反动婆,其实是反革命分子饶中山的媳妇,人被关在牛栏里。老五半夜起来解溲,迷迷糊糊去了牛栏,竟然做了革命群众万万不该做的事。最不该的是,他把反革命饶中山的媳妇放了。
民兵队长向大队革委会报告,大队民兵连长带领基干民兵漏夜把反革命的媳妇抓捕归案了。于是细皮白脸的民兵连长审起了反革命饶中山和他的媳妇。
那女人招供了老五。
于是审老五,老五就怪我爷爷。老五招供说:“大汉子家的油茶丛边,种了几棵怪树,是日本鬼子的阴魂变的。十年前我因为拉不出屎胡乱偷吃了那树上的果子,以前一直革命的下身就不革命了,老想做坏事。”
民兵们于是带着步枪去了爷爷的油茶丛。
连长喊:“卧倒!”所有的民兵都卧倒在地勘上,讨饭的前生子也卧倒了,他没枪,只拿了一柄竹制的梭镖。
连长喊:“向日本鬼子瞄准!”大家不知道日本鬼子在哪里,很茫然。
“呯”,“呯”,“呯”。连长自己开了三枪。另外三枝枪也有一粒子弹,也一块放了。爷爷说那他在场,记得那枪声很惊人,坟洞里的猪獾都惊得往外逃窜。我那时已经四岁了,油茶地离我家有三百多米远,据奶奶说我被远远传来的枪声吓得尿了裤子。
那十多棵怪异庄稼被毁了。
我爷爷故去了三十八年,奶奶也故去了二十八年,说我被吓得尿裤子的事我一直不承认。因为连长开枪那时正是六月天,这个时节我基本没裤子穿。我穿的第一条不开叉的裤子是林彪倒台的那年做的,布料是白色家机布。我只是记得那天响了很怪声的铳,正惊异间,听得有人喊:“向日本鬼子开枪了!”我就想:天还没黑呢,日本鬼子怎么从电影上跑下来了?
据说爷爷挨整了。人家问他日本人是从哪里给他毒草的,他回答:浏阳河,弯了七道湾,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徐家坊,有一个老太太给了我爷这种子的。人家问他为什么年年种毒草?他说,毛主[xi]的家乡带来的东西,怎么会是毒草?于是没有人敢再言语。
四
九八年发洪水。鄱阳湖里就有了小龙虾。如今在鄱阳湖里的任何一个垄汊沟壑里都有了龙虾的身影。好在这东西被食客看重,以至不会泛滥成灾。在惊异于一个物种的传播如此之快的时候,偶然我会记起儿时吃过了一种植物。就是洋辣椒。我疑惑,这种东西怎么就失传了呢?团近县、市乃至北京、上海的菜市场上,我从没有看到过这种东西,自然是没有人种了。我想在网上查,但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名称,根本无从查起。我向上了年岁的乡亲描述这种植物,竟然没有人知道。可见当年我爷爷奶奶种植它实在十分偶然。
我奶奶在地里劳作,我和哥哥在地里抓虫子的影像时常在脑门清晰地再现。摘洋辣椒的情景一点也不模糊。那东西必须趁嫩的摘下,老了就会有纤维,不能吃了。嫩的洋辣椒,周身长绒绒的毛,柄处流下滑滑的汁液,有一种怪怪的气味,有些微的刺鼻。把菜做熟了,我看是十分的好吃。一点辣味没有,嫩嫩的,爽爽的,滑滑的,里面的籽儿是白的,做熟了带蓝色。奶奶却说不好吃,说是有青网味道。大约奶奶是喜欢吃辣的,不习惯吃这种不辣的“辣椒”。
老五也死去了七八年,我对他污蔑这种植物一直有成见。不就是一种植物吗?不就是一种菜吗?怎么会产生邪恶呢?我越来越坚信这是一种好菜。
在某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又记起了洋辣椒,就在网上搜索“洋辣椒”,竟然发现了它的踪迹。清晰的照片勾起我童年的记忆。原来它的土名真的叫洋辣椒,学名叫黄秋葵。搜索种子基地,联系了邮购方法。九十块钱一斤的种子,不贵啊。我兴奋地回家告诉我妻子,妻子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去年在广州,云儿交给她两包种子,云儿说这是爸爸看好的东西。妻子在柜子里摸索出两个塑料包,一包上面赫然印着:黄秋葵。另一包图片上的株植是红的,果子也是红的,看得出是黄秋葵的变种。但上面的字却是:补肾菜。
我当即把包拆了,按爷爷故事里的传说,把种子在清水了泡四个小时。当天小心地种下。
我相信,到处都种植黄秋葵的时代就会到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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