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个月大就没了奶吃。妈妈无耐怀了上了弟弟。我便送给乡下没有生育的二姨抚养。回城时5周岁了。
突然要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妈妈,不成啊。于是哭,于是生病,病得很重。姨妈来看,疼得要抱走,妈就是不放口。当年说好了是每月给10元钱照看的。我就在亲妈的怀里挣扎蹬腿,嚎啕大哭喊着姨妈:“求求你了妈妈呀,带我回去吧!”姨妈哄劝着我,流泪满面。她说:“林子听话,等再下了雨出虹(她读jiang)子后,我就来看你。”而后,我时常在雨后跑出去看天边,偶然如愿,一时却又被风吹散。亦像我那被拆得稀碎的母爱。
亲妈是个知性、刚强又职守的教师。她咬着牙,在两年半里生了两个弟弟后,做了国人第一代绝育人。于我,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性格执拗刚烈。记得童年的布拉吉有3件之多。只是小红皮鞋的大脚趾顶破了,还是要补补穿,活活挤出了一双和身高不相衬的小脚。
妈妈只会用黑色、蓝色、白色包裹着高挑的身材。文革期间又填了一抹军黄色。她不稀罕我穿花衣服。每当过大年从姨妈家赚得一套花花裤袄,她就说我土气。我就和她拧着。 我犯错,多因管教弟弟过当。她打死我,我也不投降。我想不明白,你又没养我,我凭什么听你的?我萌芽的爱都给了姨妈。她要流泪我会动心,而对亲妈不会。
“三两粮”那年我上一年级。因一锅疙瘩汤我告了爸爸一个刁状。妈妈冲过来指责爸爸自私,把疙瘩都捞走了,孩子吃什么?当教师的爸爸没了风度,将锅摔得稀碎。妈妈第一次护着我,让我挺高兴,从此叫“妈妈”的次数多了,声音也大了些。
上四年级我帮妈妈洗裤子,意外翻到了6角钱,首先盘算着放暑假去姨妈家买点好东西。但心跳得不行,仿佛妈妈那双带剑的眼神会杀了我。果然,我的不认错受到了家法严处。弟弟们幸灾乐祸,吵架时就翻出来说我是“小毛偸”。我野了性子追杀,结果打碎了家里的大窗玻璃。那顿教训可想而知。但,那以后我对金钱有了敬畏和不肖。
“文革”期间,爸爸挂上了特务嫌疑和反军黑干将的牌子进了牛棚。一天“群专队”的小苏叔叔偷着捎信说,他在那里认罪态度不好,挨打太厉害了,就是不想活了。妈妈等小苏叔叔当班的傍晚,带着我去牛棚看望。偷捎了两个大苹果,一副毛线织的手套。爸爸看着我,又摸到了手指里的纸条眼睛红了。二十年后妈妈突然心梗去世,爸爸多次在我们跟前念叨:“要不是你妈当年那张纸条,我早就走在她的前头了。”
妈妈做学年组长多年,多是接手乱班也经常上公开课。因为长期劳累紧张,营养不良,得了心动过速。一犯病汗如雨下,脸如纸白,吓坏了学生。可她却让大家安静,赶紧吃上大剂量的镇静药,稍有好转接着再讲课。每到新年同学送来好多贺年卡,有些是同学画的。我看到多是:祝刘老师好好爱惜身体!祝刘老师健康幸福!
那个年代政治学习多,再去学生家走访就要带灯带夜。我们姐弟三人被锁在门外,在走廊里学习玩耍,常常像可怜的小猫卷缩一团地睡去了。一天夜里我听到妈妈在叹气数落:“今天真危险,南山的一帮调皮学生,组织‘伏击战’对付我家访。那块儿大石头就落在我的脚旁……”一年后这个班抱回了优秀奖状,最捣蛋的学生做了体委。再多年后常和妈妈一道出行,总能遇到主动给妈妈问好的学生。妈妈显得兴奋,但很多时候记不得是哪年教过的学生了。
当我做了妈妈时妈妈刚50岁,也没退休。她不能伺候我的月子,但每到休息日带着大包小包来看我。她逗着外孙,看他哭了就说:“你也不喜欢姥姥啊,是不是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就不喜欢我?!”我想笑又想哭。从此,只记住了妈妈的一句话:“再累也不要把小孩子送给人家看养了。”
55岁的妈妈身体已经很差,头发花白。我领着5岁的儿子回家,她就爱逗他说:“你看看姥姥还能活几年?”儿子为难地说:“三年——嗯——五年!”妈妈就苦笑说:“看来我是没有大活头儿了。”我劝着她别往心里去,接着就去帮她做饭干活什么的。她总说我不像人家的姑娘那样对妈亲,从来也没有爱抚的举动。我心里很矛盾,顺口反驳说:“小时,你也没抱过、亲过吧?!”说了一半,感觉有点过。再看妈妈刚刚还嬉笑的脸儿有些僵阴起来。想想婚后妈妈每次给我偷偷的资助,还有儿子每个生日得到的红包,后悔无比。
妈妈临终的前两天很反常地给我打电话。不是问爱人如何,就是问孩子咋样。又说再带她去澡堂洗个澡。我答应她周日一定回去,结果周二她就撒手人寰。那年她才68岁。现在想想,我能尽孝的也莫过于帮她洗澡的日子了。我看到她洗澡回来见了熟人就乐着说:“姑娘领我去洗澡了,还是得有姑娘啊。”
那个流年我又看到雨后的虹了。一凝神就飘渺起来。我满口姨妈教的儿歌,把“虹”字读成了“jiang子(杠子的方言吧)”:东虹(杠)雾露;西虹(杠)雨,南虹(杠)发河水;北虹(杠)淹死鬼。妈妈就笑,拿出语文教师的口气纠正。还说,人生就该像彩虹一样高远、至纯、斑斓,哪怕只是瞬间……那一刻起,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也打心底里敬佩爱戴起这位教师妈妈了。
心无垠献给离去18年的生母刘翠娥2013.5.1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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