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难忘的旅途

在这辆乘坐30人的小班车里，找到我的座位，已是车的最后两排了。往车尾走去，空气中越加显得闷热，一时难以忍受。

我的邻座，是位男性。阳光透过玻璃，撒落在他卷曲的头发上，呈现出一片金黄色。他侧着脸一直看窗外，车里涌动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离他遥远。

我站在过道，停留片刻后，便小心翼翼地朝座位走。我不想打扰他，因为，他投向窗外的眼神，那样专注，那样热烈，甚至那样向往，任目光延伸至远方。

初秋的阳光，在这一刻，尽情释放她的光芒。头顶上空，偶尔有一丝丝地凉意从开了一条缝的天窗里透进来，让我顿感舒服，美滋滋地享受，想离天窗更近一点，我又朝左挪挪。一低头却看见，左扶手下方的按键，可调节拉开座位的距离,这正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左手朝下按去，身体向左晃动，没反应。我重新调整坐姿，以此增加双脚的稳固性，想借脚的力量达到目的。我屏住呼吸，再次按下去，双脚用力一蹬，一声“哗啦啦”莫名的声音，在脚底响起。丝毫没有挪动的身体告诉我又失败了。我决定放弃，让双脚舒展地朝前伸去，刹那间，脚下的异常，让我迅速地把目光定格在右脚上，“天啊！”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我看见，那个长10公分淡黄色透明的，镶嵌着亮晶晶的装饰品的东西，正是我一脚蹬脱掉的鞋跟。此刻，它毫无顾虑，冲到过道中间我的左前方，以独有的方式，闪亮登场。我顿时窘红了脸，极其不好意思，弯下腰，伸出左手，朝鞋跟移动过去，让它回归我手中。起身时，我悄悄地环视，周围就我一位汉族，当我的目光与后排一位维吾尔族女人相遇时，她无声地笑了，带着善意；我也笑了，却带着无奈。

其他男性，年轻或年老的，有的只是半眯着眼看了看，眼神显得陌生，没有表情，因为他们多数来自于乡村和山里，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个细细地鞋跟，与他们的生活，原本就偏离遥远，他们无心关注。

车子在颠簸中行驶。我一手拿鞋，一手拿鞋跟。始终难以把鞋底跟部的两枚铁钉，精准地塞进鞋跟里。

就在这一刻，我的邻座，终于收回远眺地目光，把脸转了过来。原来是位年轻的哈萨克族小伙，皮肤黝黑地泛亮，一张过于黝黑的脸，却带有几分沉稳。他咧着嘴看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非常整齐漂亮。我看着他也笑了。于是，他无声地从我手中把鞋和鞋跟拿了去。全然不顾鞋上的灰尘，放在他的双腿上，全神贯注地打量，如同之前他专注地看窗外一样。就在车平稳的刹那，他抓住时机，将跟塞进了鞋底跟部的铁钉里，跟和鞋重新连成了一体。他又弯下腰，拿着鞋在车箱板上敲敲，然后直起身，把鞋举在空中来回晃动。仿佛，车里是他独有的世界和舞台，任他一个人自由演绎。

看着跟依然连在鞋上，他把鞋递给了我。我感激地用汉语说着“谢谢”，而他只是笑，不说话。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一心看窗外。

进入眼帘的山脉，绿色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羊群悠闲地在坡上漫步，低头啃着初秋的草儿。一条小溪穿过，在阳光下欢快地流淌，一年四季，从不寂寞，也不会干涸，它给予了树木、草儿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是牧民们幸福生活的源泉。他就那样一直侧着脸，专注地眺望，像盯着一位渐行渐远的伙伴，眼里流露出不舍和依恋。我猜想，他一定在热恋中，正在思念他刚刚分别的恋人，静静回忆着属于他和她快乐甜蜜的日子。因为，不久的一天，她将成为他的新娘，两人幸福地牵手。或许他还是一位牧民，正在寻思羊群的转场。因为草原是他们家的根基，牛羊、马和狗是他们的伙伴，季节是他们迁移的回转。天气转冷前，他一定会去山里，去冬牧场的新家，继续他们长年不变的游牧生活。

中途，车停了。我慢慢地站起来，即将迈出未知的下一步。他转过头，看着我又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着：“你的，慢点走。鞋子的，不好。”　听着他生硬的汉语，我终于明白了他之前的沉默的缘由。这一刻，我享受着来自陌生人哈萨克青年的关心，如同六月里手中的一杯绿茶，耳边萦绕的一首老歌，让我欢喜，让我感动。

我一步一步朝旱厕收费的一个哈萨克族小女孩走去。我迈着极慢

的步子，是想等大家方便完了，我再上车。

我看见不远处，他和他的伙伴，默不作声地站成一排，望着对面山坡上晃动忙碌的剪影，在秋天的草场上，看到了收获的喜悦。他的心里充满了憧憬，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在幸福地微笑。　

我右脚一个踩空，鞋跟又掉了。我无奈地弯下腰，选择合适的角度，在他们面前蹲下身，艰难地摆弄。他和他的伙伴，悄然无声齐刷刷地把目光又投向我。

没一会儿，鞋跟安好了，暂时能走几步。于是，我放弃了去小卖部买水的念头。走近哈萨克族小女孩，我用汉语告诉她：“小朋友，我的鞋坏了，不能走远，你可以帮我去买瓶水吗？我不要冰的。”她盯盯地望着我，护守着她装钱的纸盒子，表情茫然，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此刻，我失望了，我的目光追随着上车的行人，我想我该返回了。因为在距离班车的几步之遥，或许对我都是一场艰难的跋涉。我不想在此浪费时间。刚起步，一个男性的声音响起，我循声望去，正是我的邻座，他仍然站在那儿，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对着女孩，说着一串串我听不懂的哈萨克族语言。随后，女孩如燕子一般快速地朝小卖部跑去。返回时，一脸灿烂地把水递给了我。我只是用汉语说着：“谢谢你了，小朋友。”随后，我特意朝我的邻座望去，我看见，阳光下，他的身上闪着金色的光。

车子继续前行。

他仍侧着脸，看窗外。车内很安静。偶尔有天窗透过来一丝呼呼的风声。没一会儿，他睡着了，头低垂到胸前，看来他像沉浸在一个美丽的梦里，没有什么能吵醒他。或许，他正骑在心上人送他的那套马饰上，“啪啪啪”地挥动着马鞭赶着牛羊，忠心地牧羊犬尾随其后，一心在迁徙的途中，奔赴他们的新家,去迎接新生命的繁衍！

其实，我每年都会行走在这条路上，这是一条通往故乡的必经之路。只是，这次的旅途，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不论事隔多少年，走过多少绿洲、草地和荒芜，我都会记得有这么一位陌生的哈萨克族青年，曾温暖过我生命的记忆，给予我心间的也是温暖的呼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