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曲·弦中泪
001
下朝后。
近日天气不错,甚是晴朗,朝廷多日积攒的阴云,此刻也无声无息地散了去。
困扰圣上许久的北疆问题,大约就要被解决了罢。否则这天气再怎么好,又怎如何?
不过给奸人一个花言巧语的机会罢了。
文武百官驶着马车离开,却有两个人,兀自站在殿外,迟迟未走。
“啊呀,苏丞相,今日你可真是出尽了风头了,我们这些个小官呀,只怕都得告老还乡咯!”素来与丞相苏墨凉交好的兵部尚书陌潇虞,身着黑色朝服,拍了拍苏墨凉的肩。
丞相微一偏头,错开日光,巧妙地避过他的手,眯缝着眼,温声说道:“本相才疏学浅,实在担不起尚书如此褒奖。这朝廷,并非一个人便担得起的。”他遥望远走的皇宫,轻声一笑。
尚书也看去,亦是眯起狭长的凤眼,“苏丞相,第几年了?他为何还是不变?”带着疑问,带着了然。
他抬眸,眼底清冷,“不论如何,他所犯下的错,都无法再用时间去弥补。”掠过咫尺天涯的后宫,“他关的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颀长的身形不再眷恋此处,步上马车,颠簸离去,摇曳着晃动不安的心离开了被红尘淹没的庸俗金殿。
*
丞相府上,书房中。
苏夫人简粟端坐于贵妃椅,妆容端庄,略施粉黛,凤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最是那一眼的温柔。朱唇微启,欲语还休。
好一代绝世佳人,长相却颇有几分陌潇虞的风姿。
丞相则立于窗前,双手负于身后,背对着她。“夫人,你想好了?”淡漠的声音唤着最亲密的称谓,锐利地划破窗外的天空。
“夫君何须多言。”苏夫人优雅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揭开杯盖,吹了一吹,送至嘴边饮了饮,复又轻手放下,动作里带着高雅,标准的大家闺秀,“夫君想救的是她,臣妾想帮的是他,此举,甚好。”
“你若是不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什么不愿的。”她站起来,对他盈盈一福身,抿唇笑道,连眼中都漾出一圈温柔缱绻的笑意,“这是臣妾一生所愿,如今不过幸得夫君成全罢。”
丞相身形一顿,转过身,深深地看着她,“本相记得,夫人同我说过,你的愿望,是当好丞相夫人。”
她笑容不变。“夫君与臣妾左右不过五年夫妻情,甚至未曾圆房,连枕边人也说不过去,夫君又何苦?”
他眼睛一亮,语带笑意地问道:“你便是怨我这点?既然如此,若是本相与夫人……”
她再次打断了他:“没有若是,夫君。他不喜欢不清不白的女子。”手下意识地蜷了一蜷。
丞相眸中的光亮霍地散去,他注视着眼前女子殷红的唇瓣,唤得那么亲密,说出的话却是那么淡漠。他转过身,心里涌起疲惫,轻声说:“既是如此,你便回去准备准备罢。”
他眼中的痛色刺伤了她,笑了笑。“是。”她又一福身,脚步平缓地离开了。
书房外,依旧和煦的阳光懒懒散散地铺在地上,偶有些阴影。她想起了御医对她说的话,喟叹一息,捂了捂胸口。
墨凉,你可知,我的身体,它究竟是怎样一副油尽灯枯?我再无什么用处,倒不如,就用这副残败之身,换你一生牵挂,哪怕那只是愧疚。
我的要求很简单,真的。
但若你不能做到,也罢。
我这一生已经很,圆满。
别无所求。
002
西辞十四年九月秋,丞相夫人进宫,被封贵妃。
墨轩殿,历代皇帝所居住之地。
侍寝的妃子专属偏殿。
深吸一口气,苏夫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踏上这金殿,躺在床上,成为三千佳丽的其中一个。只可惜,她没有那个福气,可以让皇帝在那弱水三千中,只取一瓢。
苦笑。既已来到这里,何必做这些无谓的幻想?她,承载着她前任夫君的希望,呵呵。嚼着这四个字,她却再没了别的感受。
五年,她占了他五年的时间,足矣,足矣。
其实早该想到了,是吗?那个端坐在后位上的,双目空洞的女子,就是他心心念念之人罢。就连她从小到大的玩伴,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都那般恋着她。
她没有那个福气,只能自己爱着自己,最后却还是让自己受了委屈。但……也不算委屈吧,她纤长苍白的手指拂过凌乱的长发,轻声笑。皇上,一直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她心目中最钦慕的人,日思夜想的人……真的是他吗?
苏夫人睿智的眼瞳此刻透出茫然,如果真的是他,为何,她又要嫁与墨凉?此番进宫为妃,为的又是谁?
一个恍惚间,殿门被推开,刺眼的光亮使得她闭上了眼睛。身体一轻,不知被谁拥在怀里,打横抱起。
“粟儿,何必?”熟悉而微凉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她偏过头,看到的是皇帝俊朗的面容,“他,对你很好,不是吗?”
“哥……”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她注视着从小待她如亲妹妹的他,委屈地喃出一个字。
“我在。”
“你还爱着她吗?”那个傀儡一般的皇后。
“粟儿……”他轻声唤道,眼神不知觉凌厉了几分,“他想利用你,是吗?这几年,我知道你对我的表现很失望,更是与他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不。苏夫人摇了摇头,眼瞳折射出冷静的锋芒,“皇上,粟儿和你一起长大,不是兄妹胜似兄妹……你可知,我患了重症,不会过病与人,却会,呕血而亡。
“初嫁墨凉,我就知道,皇后娘娘,她爱的一直是墨凉。后来,我更知道,这五年你虽然与她携手江山,却得不到她的心。你心里很痛苦的,是吧?与其看着他们成为一对苦命鸳鸯,而你也终日沉闷,倒不如成全了他们。”
皇帝蹙起眉头,“苏墨凉,他是你的夫君。”
“那是过去。”她粲然一笑,从他怀中挣脱下来,眼角不动声色地滑过苍凉,“皇上,我知道墨凉为何让我来使这个美人计,是因为我与你很熟,且与她很像,是吗?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她,我便为你后,我来代替她,去爱你。”
一字一句地说出,她未曾后悔。话毕,她便率先向正殿行去,边走,边褪下身上的衣衫。
皇帝拦住她,亲手为她系好纽扣,叹息道:“粟儿,你晓得我不会的。”他挽着她的手,在龙榻上睡下,熄了灯。
苏夫人挣扎几番,却挣不开,只得也闭上了眼睛。
夜初,两人均是和衣而眠。
夜深,他睁开双眼,一半清明一半迷糊,却是没有睡去。半梦半醒间,他听到身畔人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血腥的气息:
“简粟,你怎么还没死?”
心跳,攸地顿了一顿。
注定一夜无眠。
003
西辞十四年十一月冬,皇帝以公主的待遇,把皇后娘娘嫁与苏丞相,与此同时,前任丞相夫人,册封为后。
真是……荒谬。
但是,这很好。
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
皇帝,前皇后,现皇后,丞相。
也许他们都该满足了罢。
像童话中那样,厮守五年的两对夫妻,换了对方,依旧约定了海誓山盟,白头偕老。好像不曾发生什么一样。
然而,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伏线——
西辞十五年十一月冬,与皇帝相伴正正一年的新后,病逝。
那一日,始终忘不掉。
和去年一样的,皇帝携皇后,二人来到皇宫后山的温泉里沐浴。因着前段时间皇后身体不好,心情又略显沉闷,是以圣上还特意揣了些话本在怀里,供她泡温泉的时候开心开心。
粟皇后却不像他想想的那般荼蘼不振,反而心情大好地梳了精致的头鬓,穿着仅仅在封后大典上才穿过一次的大红凤袍。
据后人记载,那天的皇后,两道柳眉弯弯,一双星眸闪闪,一抹朱唇嫣红,然而最引后人猜测的,是她说的话。
西辞最尊贵的皇后,对皇上说,时候大约快到了,他告诉她,她过得还好,不必牵挂;另外,日后若是他再娶了新后,莫忘了她,当然,若是忘了也不打紧,毕竟遗忘是早晚的事。
寥寥几句,令人浮想联翩。
而事后,更是有人推测,这句话中的第一个“他”指的正是粟皇后的前任夫君、丞相苏墨凉,第二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正是圣上;第一个“她”指的则是粟皇后自己,第二个“她”指的却是前皇后。
一切的一切,已无从考证。
然而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那天,素来不喜琴棋书画的粟皇后,破天荒地给皇上奏了一曲。
一曲《凤求凰》。
后来,听收回古琴的宫女所言,那把绝世好琴,竟染了血,又沾了泪。
那抹晶华,无人窥见。
*
皇帝负手立于桌案前,听着小太监禀报这些个流言,淡淡一笑,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他说,既然那么喜欢讨论朕的皇后,那便随她一起下去吧,免得黄泉路上孤单了。
太监惶恐退下,他转头看着窗外无垠天空,又呢喃了句什么。
粟儿,你还是放不下他,是吗?
呼啸的冷风,代替那个温雅的女子,回答了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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