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闲人,被拉到了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去某个跨国公司新厂奠基仪式捧个人场。阳光下头头脑脑们胸前插着鲜花排成一行站在台上展示着,主持人用英文和中文繁冗地介绍着,每个人也尽量微笑着,嗅觉在旷野里突然敏锐起来,空气中老外浓烈的香水味不时飘来,混和着几个男人吐出的烟气,不觉让人浑沌了。
很想,拨开人群,离近些看那浅浅池塘边飞着的几十只黑白相间的水鸟,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们,当然在这儿久住的那几个戴毡帽的老农定是熟悉的。看得出它们在这儿真的很安逸、安全,水不多也不深,但庆幸的是很清,被春风荡起的涟漪竟然也闪动着细碎的波光和不易察觉的纯净。
走的时候我却忘记了看一眼,震耳的鞭炮声是不是惊走了它们柔软的飞翔,真的很悔,回头时那池塘的微光都已不在眼帘里了。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我只能在风中留下一声无字的叹息。但毕竟这里还有水和鸟。
归途中,低头和同事轻声说起我生长的故乡,曾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村庄。
高高的院落西面是童年时和小伙伴畅享无限快乐的天堂,我们叫它“西边儿”(有点象西天极乐世界了)。夏天齐腰的草在深深浅浅的沟渠边肆意疯长,极象我永远收不住的顽劣心思,在烈日下闪着绿宝石般炫目的光芒。草丛里总是能捉到蜢蚱、扁担勾(螳螂)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虫,那时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拿。还有一种被我们称为“天天儿”的黑色浆果,一串串一堆堆压满矮小的枝杈,每次吃饱后抹一下黑黑的小嘴巴,还要扛一捆回家给爸爸妈妈,恰似孙猴子给师傅采回鲜果一样的欣喜无边。我们整日的留连在那里,与成群的七彩蝶儿和红的蓝的大蜻蜓或“烟袋锅儿”(一种很小的蜻蜓)游戏追逐着,用自制的圈粘上蜘蛛网网来无数只蜻蜓再放飞回天空,由于认识我们,所以从不见它们惊慌。红红的小脸和光着的胳膊、脚丫常常被草叶划破,一道道红色的印记被汗水濡湿后就会辣辣的疼,不过回到家用凉凉的井水一冲,再去园子里摘几个鲜嫩的黄瓜或西红柿狂吃一通就浑然不觉了。
故乡虽小,却是有山又有水的地方,村口横卧着绵长的红崖山,不高,在宽阔的辽河依偎缠绕下显得如此清秀而多情。冬日风景最美,雪后山上积雪叠压着翠柏和奇松,被称作“红崖积雪”,为当地十大景之一。山上只要不是路的地方就挤着密密麻麻的树,高大的槐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无论哪个季节我驻足树影中,都可以清晰的听到它们与自然和历史的对白,让年少轻狂的我竟然可以一时无语。依稀记得秋季里我们成群结队采摘树上的皂夹,而今却忘记采之何用了。经常偷偷上山在密密的树丛间寻找被丝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蚕蛹,那时候想法极天真,就是想找到丝的一端并沿着它拉出不间断的另一端,并奢望能用抽出来的丝做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衣裳。也许只有这时候我看上去才象个女孩子。奇特的是,这山里竟有一座不长寸草的山包,顶端看上去很象一个牛背,其宽度也和一般的牛身差不多,正好可以骑在上面,村里人叫它“老牛圈”。这个山包极陡峭,是我和弟弟及其他男孩子经常比赛爬山的地方,当我满手是土和伤痕抢先坐在牛背上时,望着还在奋力攀登的其他伙伴,真是无比自豪,谁说女子不如男?!坐在山上看不远处的辽河黑浪翻腾,渡船上自行车排成队,有的就靠在船舷边,却无人惊慌,似乎还在谈笑风生。想那河上的风必是很清凉的,夹杂着两岸庄嫁地里传来的淡香,即便是浑沌如此时的我在那风中摇摆一个来回也会神清气爽。
故乡不仅有河,也有湖。那是一个仙湖,传说古时,家乡突遇旱灾,村民们日日求雨而龙王却毫不动容,龙王之子一条刚刚学会行云布雨的小白龙不忍看生灵涂炭,悄悄下凡来降雨,不想却中途掉了下来,在村北的空地上砸了一个深坑,后在村民精心呵护下又重返龙宫,而这个深坑也蓄满了水,从此被人们称为“掉龙湾”。我小时“掉龙湾”是供前后几个村子灌溉水田的水库,也是一个大养鱼塘,又是男孩子戏水的乐园。女孩子在里面游泳是会被男孩子骂的,那时的男孩子封建极了,如被男同学看见了,转天全班同学都会知道的。所以我只在湖里玩过一次,还是有弟弟保护我,至今还记得穿着大背心和大短裤在水里漂浮着的忐忑心情,不过就在那一次和弟弟学会了“狗刨”,至今我的游泳水平还停留在这个层次上没有任何提高。湖水在冬天里结上厚厚的冰,上面遍布着长长的裂痕,放学后我经常和同学一起抄近路从冰上走去她家玩,路上拉着手溜冰可以滑得很远都停不下来,夕阳下寒风里却从没觉得冷。偶尔看到有养鱼人凿的冰窟窿,我们趴在旁边看是否能遇到一条匆匆经过的鱼儿。那时家里穷从没吃过“掉龙湾”里的鱼,比起如今市场上卖的不知喂了什么饲料的鱼,湖里的鱼没有任何污染,想来味道一定鲜美无比。
闭上眼睛,就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下雨后满是泥泞的乡间土道,有牲畜的粪便也有懒得动的癞哈蟆,当时我多讨厌这些让我躲闪不及的东西呀,而今却在梦回故乡时也希望再踏上这样的路走一回。想不到这梦也真的只能是梦了,如今的故乡已满目疮痍,面目全非。
两年前的回乡探望,至今想起仍然不禁泪眼蒙蒙。自那次归乡后我再也不愿去了,真的无法忍受那种割心的痛。
坐在出租车上,临近辽河了,我想听到那久违的水浪声,然而入眼的竟是一片死寂的滩涂,河水几乎已断流了,有些地方完全可以涉足而过,而丰富的只是汹涌细致的河沙。这便是多年前摇着轮渡的家乡水吗?我无法合上惊讶的口,正待询问家人时,遥望到远处高坡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我急问:那是哪儿?妈妈说:红崖山。我颓然地将身子靠向椅背,泪水止不住流满腮边,不愿让司机也不愿让儿子看到,无声的擦掉泪把头转向窗外,却再不敢看红崖山上那棵唯一的树。耳边依稀听见妈妈念叨着村里人如何砍树,如何抢着把山上的地开辟为自家的田地,辽河治理的专款如何被挥霍一空,辽河的沙子如何被一车车拉到四面八方的工地建筑高楼,“掉龙湾”的水早已干枯如何成了许多人家高产的良田。满腔的话,哽咽在喉,堵得我突然失语。
多年前就向爱人许诺让他和我一同去看家乡的山水,沿着我熟悉的小径拾级而上,找寻童年的足迹,追忆藏在草丛里的梦语和纯真;有了宝宝之后更是期待提他的手,再做一次疯癲的少女和一和大堤下湿黑的泥巴。而今,所有烙着我深情记忆的地方不是被盖满了房屋,就是被涤荡一空切割成一条条一块块。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衍生物,到处到是人罪恶的手刻下的伤痕!我可爱的故乡啊,难道我真的只能在梦里挽你的手,摸你的魂,贴你的身,我只能含着泪想念你吗?
这便是鬼斧神工后堆砌出来的繁荣吗?这便是歌功颂德后评论出来的进步吗?如果真的如此,我不知这满身伤疤的故乡山水还能泣诉多久,我不知我还能失语到何时。
喋喋不休的我在快到公司门口时突然间沉默了,同事讶异的眼神里我讪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闲人,一个无用的人。
今天,是个怀旧的日子,我怀旧,却无力展望未来,不是悲哀,是绝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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