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我热衷于这种欣赏，就像一个玩物丧志的收藏者。

时间就这样悄悄续延，终于有一天他注意到了我，那是因为在他的美术课上我做的一副纸版画作业，我在厚纸板上默默的刻着，并没有发现他就在我身后，那是我在刻画远方草原上的妈妈，浓重的黑底上，一道明亮的逆光交代了她的轮廓，细碎的光线描绘着五官和那一头飞扬的白发，身后的背景是连绵的草原，刀锋扫下的飞白有草的质感。他看了一会儿。微笑着对我说，你刻得是什么呀，我说这是我草原上的妈妈。他说你为什么这样刻呢？童年幽暗的空间飘然而出，我的妈妈在暗沉的底色中浮现，凭着几道轮廓光，刻画着她的容颜，我一时语塞，一会儿我说，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温暖。

那一节课，他没有再作别的事情，坐在我身边看我一点一点刻完，他给我讲了近代画坛上关于版画发展的诸多大事，和那些杰出的画家动人的故事，也许正是这些故事点燃了我心中的梦想，让我从此迷恋绘画。那一个风轻云淡的下午，在一团浓绿如云的树叶的映衬下我格外仔细的观察着他，他在认真的帮我在刻好的版上着墨，他有一种迷人的气质，偶尔抬起头看着我笑笑，笑容安详。我终于成功的解读了这种气质，它之所以迷人，不仅因为它是那样赏心悦目更重要的是它能带给你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愉快。后来他问我，为什么你看起来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说，因为我没在这里长大，我不是这里的人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他问我，那你从哪里来的。我说，乌兰浩特。他的神情非常遥远，遥远得就得我那远在北方的家乡。

我疯狂的迷恋着画画，尽管画得不好，我画出了各种奇怪的组合，它们张扬着我的性格，我一次又一次的描摹着凡高的向日葵，好像只有那燃烧的花朵才能抒发我心中的狂热，是呀，一颗孤独和寂寞陪伴了太久的心，怎能不积蓄着原始而纯真的狂热。我的面颊绽放出青春的绯红，我开始怀念那生长在北方的真正的向阳葵，那一望无际的巨大金色花盘组成的长卷，它们折射着太阳的颜色，它们有感人的力量。当你置身于这片金色的海洋，当你感受到它苦涩的芬芳，当铺天盖地的向日葵一起抬头转向太阳，你就有力量把一切往事统统遗忘。我在早春明媚的阳光里炫晕。

我画得画确实进步明显，他也愈来愈关注我，虽然每个星期只能见到他一次，但这一次却能让我快乐一个星期，每次他潇洒飘逸的走进教室，就会让我眼前一亮，他也眨着明亮的眼睛向我微笑，我想这就是所谓心有灵犀吧。每当上学放学的路上我还爱悄悄走在他身后，看他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看他青灰色的风衣，衣裾轻扬。

很快这种热情得到了回报，但不是来自于他，我的老师，而是来自于那次学潮，我已无心多谈这次事件的始未，那都已无关重要，但它却有效的渲泻了我心中积蓄的疯狂，当然是到最后是我多次挨批，险些被除名。

谁也想像不出来一个从不与人交往的孩子怎么突然这么疯狂，我成了游行的学生队伍中唯一的初中生，我举着条幅走在街上，当然我也不知道我在作什么。我也许只是想证明给大家看我的存在，尤其是他，我想让他看到我也像那些心系民族光荣的英雄一样投身这滚滚狂潮。然而，这师出不名的狂热很快就被无情的熄灭，这次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暴动，而我也因过分的疯狂而倍受处分。

那些时候我到能多看他两眼了，因为我经常被叫去大办公室，有时我们会在幽暗的走廊里碰面，他只是冲着我笑笑，他的眼睛象星星一样明亮。而后，我的心情倍加灰暗，在人们眼里我成了一个奇怪的孩子，我索兴连课也不上了，只想看我想看的书，画我想画的画，老师想让我退学，所有的人都在为我担心，但我不担心什么，因为我执着的认为我已有了振兴民族的理想。最后，还是一位数学老师的话让我蓦然警醒，她说，现在不好好上学，就算毕了业也只是个脱盲水平，你有什么理想也白搭。这句话像把锤子在我心上敲了一下，震惊过后前程更加灰暗。

我们已经很久不上美术课了，我看不到他，我曾记得他问过我，我长大以后想不想当老师，我当时很肯定的说，不想。他笑着说，是呀当老师特别没意思，我也表示同意，我也并不知道当老师有没有意思，只是我不想上学，所以就觉得没有老师最好。而我见不到我的老师了，却这样神伤。

后来我见到了他，在学校门口一丛落红缤纷的桃树下，他轻轻的走来，走向我，我站在桃花下，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们上课了，他说他辞职了，他不想做老师了，他只想画画。我说那很好呀，可是我也想学画画，你走了我跟谁学呢？我的表情非常凄楚。他说，你别着急，慢慢来，你一定能画得很好的。他留给了我一个呼机号，然后就轻轻的走了，飘曳着那袭，青灰色的风衣，像一只青灰色的鸟。一阵风吹过，落红成阵，在落红迷离的香氛中我落泪潺潺。

天空又开始下雨，路变得湿潮和泥泞，纷纷的落花被泥水粘合，粘在花根上，拥在墙角下，积成水流的泥水载着落花一路飘泊。我漫步在雨中，我这回真信了，天空飘雨就是苍天在为伤心的人儿落泪。

几年后，我真的长大成人了，虽然我依然没有朋友，依然孤独寂寞，但却再也没有像小的时候一样，那么单纯的容易心动和留连。有时我回忆起从前，感觉一路走来的生活历程就像一部情节错乱的戏剧，它的错乱就在于优秀的男人出现时，女主人公却还只是个懵懂的顽童。我常想如果那年在大庙前和宝力相遇的我不是个哭泣的小孩，也许我们会携手进庙，在活佛面前许下心愿，也许我会从此做个牧羊女，像所有泼辣的北方女人一样，牧马放羊，收割牧草，赶着牛羊转场，任那黄色的烟尘滚滚袭天。

而我的老师我就从来也没再见过到，直到有一天，我走进一家商场，在那繁华琳琅的室内场景中，我又看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神态安详，风度翩翩，他也看到了我，还是那样微笑着，明亮的眼睛在额前飘逸的黑发下轻闪。他那迷人气息让周围的事物统统虚化，他是我视线汇聚的焦点。你好，我笑着问他，他的回答让我忧伤，他说，你变了，你终于长大了。是的我终于长大了，不可能再轻易发狂，而那个让少年的我发狂的人，却依旧神采依然。我终于知道我们并非什么心有灵犀，他之所以在我需要的时候冲我微笑，他之所以用漫长的作业时间坐在我身边，他之所以用明亮而安详的眼睛给我点燃理想，那都是因为他不想伤害一个敏感的脆弱的而又孤独无依的小孩。一个被草原妈妈养大的，又极不情愿的离开她的小孩。而现在这个小孩终于长大了，他也为之释然。他用画家的眼睛和心灵读出了我心中的脆弱，给予我关怀，仅仅因为我还是个小女孩。再一次目送他离开，我已经习惯呆在他身后，看他衣衫飘摆。

几天后，朋友约我吃饭，餐前服务员要先送我们一杯百合茶，我看见她在透明修长的杯子里放下了一撮红红的干花，开水冲下去，花瓣起起伏伏，旋转着落在杯底，盛开出了一朵红艳如火的百合，我望着那朵花出神，我看见那金色穹顶的大庙，看到了大庙门前盛装的人群中哭泣的小女孩，那红红的百合花，应该盛开在寒冷干燥的高地上，它们享受着透明的阳光，再把透明的阳光积蓄在体内，形成赋于生命健康的力量。我爱这明艳的高原之花，那是宝力曾经送给我的，它淘尽时光的尘埃，又回到我面前，让我感受什么是真正的爱。

浸在水里的百合干花，迅速的吸收着水分，开放的娇艳欲滴，清水给了它生命，它给了清水，金黄色透明的灵魂。让水有了一份苦涩的甘甜，和一份恒久不散的芬芳。

我决定离开这里，我要回那北方的草原去，我要让那沙化的草场重现春光，我不想再这样生活，因为独孤就独自迷茫。我是额吉的鹰，不能象一只蜗牛一样，迷失在都市的丛林里，我要飞，我有飞翔的力量。

（全文完）黄尘刀客于墨兰轩200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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