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那双眼睛

文/紫竹心

眼镜老师

一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参差不齐的歌声从教室里传出，其间，还夹杂着个别同学怪声怪调的喊叫。我站在第一排，一边有气无力地跟着哼唱，一边偷眼斜视讲台上的老师，心里想着：什么歌不好挑，偏偏要挑这个一个老歌，这次比赛准砸了，咱初二（三）班肯定成学校的大笑话，只怕以后所有的人都会叫咱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

讲台上的老师似乎并没察觉我们的不满情绪，有些激动的脸上泛着红光，戴着眼镜的她像打了鸡血似的浑身充满了力量，两只手臂有如战争片里战地文工团的干事，雄纠纠气昂昂地打着节拍。“来，同学们，打足精神，再唱一遍。”“要命啊，还要唱一遍啊！”我后排的那个平实老实得连话都不肯大声说一句的秦川，不知咋地，咋咋呼呼冒了这么一句。“你，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没等我们反映过来，眼镜老师已经发疯似的把秦川拎到了讲台上。秦川的脸通红，老师的脸也通红。只是秦川的脸是因为老师拎了他的耳朵冲血，鲜红。老师呢，则是因为生气、发怒，一阵红一阵白。正当我们惊讶时，秦川猛一摔手，推了老师一个踉跄，丢下一句：“我才不稀罕唱那破歌呢！”转身冲出教室，没影了。眼镜老师什么也没说，靠着讲台站了二分钟，啥也没说，收拾起讲义走出了教室。

“也，好样的，秦川，我们不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罗！”教室里一片欢呼声，有的同学还把书本抛向了空中。“别闹了，别闹了！”班长孙卫红赶紧跑上讲台，学着老师的样挥舞着教鞭。“别闹了吧，说不准‘眼镜’会去教务处告状，秦川这回只怕要挨批了。”我们几个平时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也忙着制止喧闹的同学，“大家赶快安静下来，别让‘眼镜‘找碴。再说了，咱们也得想法帮一帮秦川啊。”这话一出，大家伙立马便安静了，教室里死一般地寂静，全然没有刚才起哄的劲了。

二　破鞋风波

秦川的事还没下文，张扬的鞋又闹出新折子了。

那天午休，张扬因为怕热，把教室后门敞开，趴在桌子上午睡。大家都知道张扬家条件不大好，兄弟姐妹多，爸妈又不大讲究，所以，张扬平日里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且穿来穿去也就那么两身。至于鞋子，平日里不大注意，裤子遮住，好的？破的？谁也没有看到。加上张扬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谁有事没事瞧他的鞋啊。

哎，也活该张扬倒霉，你明明知道自己脚上是双破鞋子，就别那么张扬了啊，好端端地敞开门干啥？难不成非要老师欣赏你那大脚丫子啊！

午休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眼镜”是我们数学老师，更是班主任。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大家伙精神都不怎么好，但因为是数学课，同学们还是赶紧调整精神，好应对“眼镜”犀利的提问。说实在的，“眼镜”老师虽然脾气不好，但课讲得实在是棒，别看她教的是枯橾无味的数学，但她的讲解，眉飞色舞，着实让我们着迷，上她的课，不用刻意集中精神，就傻呼呼地任由她牵着鼻子走了。因为她的出色，我们班次次考试都全年级第一，没一个同学考不及格的。

唉，怎么回事，铃响了三遍还没见“眼镜”进教室啊？大家伙都有些纳闷，秦川不是已经写了检查，保证以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吗？难不成她还揪着秦川小辫子不放啊？正当我们胡乱猜测时，张扬蹭地站了起来，说：“这学，我不上了！”说完，气呼呼地背着书包走了。

不等我们提问，张扬的同桌，外号“小喇叭”李露露叽叽喳喳说开了：“中午午休时，张扬敞开大门睡大觉，一双破鞋脱在一边，让‘眼镜’给拎到教导处了，说是有碍班级文明。”张扬前排的石诚也咧开大嘴说：“也真难为‘眼镜’了哈，张扬那双破鞋不知有多臭，她居然真舍得那手拎，换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臭呢！”说完，石诚还故意用手捏着鼻子，做臭气熏天状。“呵呵，‘眼镜’别给臭晕过去了哦！”正当我们议论纷纷时，“眼镜”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上了讲台，只见她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神冷冷的。我们赶紧坐正了身子，教室里鸦雀无声。“上课”，“起立”。一堂数学课正常进行。

三　意外

假期到了，原本该在家过暑假的我被抽到学校协助老师阅卷。对于这样的差事，我早已是习以为常了，谁叫我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呢！不敢闹事，不敢捣蛋，自然也不敢流露对老师的厌恶情结，所以，就必须承受老师的喜爱，时不时接受老师的差遣，“兴高采烈”地帮老师做事。

大热天的，那会子可没现在这么舒适。那年头，可没有空调，就是风扇也只有那么二台，有气无力地吹着。办公室里一片拥挤，桌子上、凳子上，包括地上，到处都是试卷。一人一大摞，外加一份标准答卷，绻在老师指定的角落里，开始一一对照着批阅。

我个小，加上呆的角落是个死角，风扇转来转去也转不到我这个角落。卷子堆得比人高，一张接一张的，没完没了。“杨小冰改的最认真，完全不用复查了，直接汇总就行了。”二班王老师大声嚷嚷着，“刘老师带出来的学生就是不一样，比我们班的那几个强多了，做事负责，改得又快，我们今天省力多了。”听着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了看，见没别的事，又低下头继续。可改着改着，我觉得手中的笔越来越沉，卷子上的字也变得模模糊糊，……

“小家伙，你醒了？”我睁开眼，有些吃惊地打量周边的环境。我发现我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正用手揭下敷在我额上的毛巾，轻言细语地说：“杨小冰，你可把你老师吓坏了。”“是‘眼镜’老师吗？”话一出口，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失言，赶紧用手捂着嘴巴，想把刚才的话咽回去。“‘眼镜’老师？”……“噢，是‘眼镜’老师，你们叫她‘眼镜’老师！”我没有回答，怯怯地望着他。“哈哈，这个称呼好，亲切，形象，有趣味！”哼，我不禁偷着乐了，我们叫她“眼镜”老师，可不是因为她亲切，而是因为她那眼里的光像眼镜蛇一样冰冷。哎，先不管了，先蒙过这一关再说。想到这里，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微微笑了一下。

“来，小丫头，坐起来，‘眼镜’老师给你熬了稀粥，这会正好不冷不热，你赶紧喝点，一会有力气了，我送你回家。”

我一翻身爬了起来，“哎呀，几点啦？我的卷子还没改完呢！”

“没事，你‘眼镜’老师已经帮你改了。”

“不行，我得到办公室去，下午还有下午的卷子呢！”说着，我不顾他的阻拦，站了起来，往门外走。

“小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不可以说个理由，让我好跟你们‘眼镜’老师交差啊！”

“答应的事，必须要做到。这是我们对‘眼镜’老师的承诺。”

“好吧！但你必须喝完这碗粥，我才可以让你走。”

我楞了一下，望了望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又望了望那碗飘着清香的粥，有点模棱两可。肚子这会可是咕咕叫着呢。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嗯！”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是下午二点，我依然在那个角落批改其他科目的试卷，只是风扇总往我这转。中途，“眼镜”老师还买来几个西瓜，让我们几个学生分着吃。

四　老师哥哥，哥哥老师

试卷改完没多久，又接到通知，说下学期歌咏比赛要力争第一，让我们组织同学到学校排演。要命，这回不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唱“团结就是力量”了。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我可不想当铁，我可不想当钢。这么热的三伏天，成天往学校跑，身上都快长痱子了。教室里风扇效果又不好，吱吱呀呀的。

中途休息时，“眼镜”老师要回宿舍去，我们只能坐在教室里扎堆。“听说‘眼镜’的哥哥来了，从上海来的，也是教书的。”“那她哥哥肯定比她更‘眼镜’，一个娘养的，错不了。”

“咦，怕怕！”“别乱说，回头‘眼镜’听见了，盯死你！”……

“呵呵，好热闹啊！”大家伙正说得热闹，突然被这笑声打断，忙回头去看。

“坏了，这人不就是那天在‘眼镜’屋里逼我喝稀饭的那个男人吗？难不成他就是‘眼镜’的哥哥？”我的脑子一下子就哄鸣起来，他要知道“眼镜”的真函意，不咬死我才怪。

“大家伙继续啊，别不吱声啊，我是你们‘眼镜’老师的哥哥，大家叫我老师或叔叔都可以。”

“老师”我们都涩涩地叫着，心里像井边打水，七上八下的。

“来来来，我来教你们唱一首老歌。我在上海的学校里，经常教同学们唱这首歌，他们都很喜欢的。”

老歌，晕糊，难怪你们是兄妹，赶情爱好都一样啊，尽唱些老掉牙的老歌。我敢肯定别的同学都跟我一样的想法，“噢！”大家伙有气无力地回答。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老师的哥哥不管不顾地坐在风琴旁，熟练地边弹边唱。

哇，太美啦！这歌才叫歌呢！“老师哥哥，教我们唱这首歌吧，好好听哦！”“哥哥老师，我们要是拿这首歌去参赛，肯定拿第一名。”一高兴，我们这帮淘气包叽叽喳喳乱叫起来，居然把老师的哥哥叫岔音了，一时间谁也没在意丢了一个“的”字。

“不着急，我先把歌词和简谱写在黑板上，你们抄了下来，再慢慢学。”

“也！”大家伙呼啦一下跑向自己的座位，拿出纸和笔，准备记歌谱。

一连好多天，我们早早地就到学校练习。也奇怪，自从“眼镜”老师的哥哥来教我们唱歌后，“眼镜”老师几乎从来不露面，偶尔来了，也只停留一下下，跟哥哥说几句话，就走了。我们也不多理会她，只当她是一阵风，吹过就没了。

因为歌好听，歌词好记，我们很快就唱得棒极了，并且在老师哥哥的调教下，还能唱合声，这样，即使没有人伴奏，我们也能分合自如地演唱。老师哥哥每天除了教我们唱歌，还跟我们谈心。有一天，他教我们唱完“小白船”后，跟我们聊起“眼镜”老师小时候的事，他说“眼镜”老师小时候可喜欢唱歌呢，“让我们荡起双桨”“小白船”，还有许多好听的歌，都是她最爱唱的。可是后来，他们的爸爸被打成右派，关进了牛棚，“眼镜”老师和哥哥也被送到了乡下，“眼镜”老师就再也不唱歌了。一定要她唱，她也只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团结就是力量”这样的军歌了。听哥哥老师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眼镜”老师的衣着，青一色的灰布便装，头发也剪得跟刘胡兰似的，原本漂亮的苹果脸架上一副黑边眼镜后显得呆板生硬，全然没有了女老师的妩媚和温柔。想到这里，我悄悄地拉了拉老师哥哥的衣袖，说：“老师哥哥，我们以不叫‘眼镜’老师，‘眼镜老师’了。”老师哥哥笑了，说：“你们还继续叫着吧！‘眼镜老师’这称呼既形象，又亲切，还有一番情趣呢！”说完，他又接着说：“我已经说过你们的老师了，她是真心爱你们的，只是她的方法过于强硬，伤害了你们，请你们原谅！”

假期快结束时，老师哥哥回上海去了。开学后，我们班的合唱夺得了全校第一。那天，我们捧着奖状跑到眼镜老师家里，请她给老师哥哥写信，说我们拿第一了，说我们想他了。

后来，再有比赛，眼镜老师不再强迫我们唱军歌，而是任由我们选择，并且请学校的音乐老师替我们伴奏，教我们准确发音。而我们也大大方方地叫“眼镜”老师：“眼镜老师”！

2013.05.2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