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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似水年华〗荒野一夫

发表于-2013年05月19日 中午2:50评论-81条

于姐,50多岁,一米五多,胖乎乎的。我咋看到她时,隐约觉得她似乎很像我曾经熟悉的某种物体,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或许来自于她的一个动作——她的头总是时刻不停地微微摆动。不过,至于究竟像什么一时没想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妈妈家客厅里,再次看着她又像旋风似的屋里屋外忙活,适才恍然:她有点像我小时候玩的旋转起来的陀螺。她勤快而麻利,干净得甚至有点洁癖,自打她进门,家里收拾得很整洁,尤其难得,她对妈妈很细心,照顾老人起居饮食和洗澡如厕样样在行,从未听她抱怨脏啊累啊。有这样一个人24小时陪伴妈妈,让我和夫人小梅省心许多,也对她心存感激。

自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进出家门的保姆走马灯似的,这个走那个来,乡村的城市的都有,形形色色,其中大多数面孔早已没有印象,经验和教训却积累很多。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来家里的一般是小姑娘,与她们相处比较简单,只要对她们好,她们基本没有歪歪心眼,一干就是几年,真把此家当自家。留给我的记忆,多是对她们的怀念。尤其那个小慧,俨然成了小主人,每当我和小梅回去,她便成了抄着手的管家,“叔,修修那个灯。”支使完我,又转向小梅,“婶,炒菜去吧。”小梅白她一眼,高高举起的手轻轻落下,还没触到她后背,她先哎吆上了,撒娇地从后面抱着小梅,“谁叫婶炒的好吃,爷爷奶奶喜欢吃婶炒的菜呐。”说着,一边把人推进厨房,一边连围裙都给系上,而她则跑到客厅看电视去了。有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的姐姐来了,不太习惯她的做派,“你看把个小丫头片子惯的,一点样也没有。”姐姐这样说,我和小梅只是笑笑,小慧则偷偷地撇着小嘴。小慧来时还是个少女,离开时已经是大姑娘,假如不是要回去结婚,不光我希望她待下去,一家人也多有不舍。那以后,很难再找到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中年妇女。人到中年,历经岁月磨砺,多多少少积淀着鲜为人知的属于他或她自己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或者早已泯灭本性,或者至少影响改变着曾经的思想,青少年时期的简单质朴被世故所取代。尤其是撇家舍业甚至背井离乡来做保姆的,身后的故事似乎更复杂曲折,甚至有几多的辛酸与艰难。也是,若不是迫于生计,谁不知道守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个家享受清福呐。几多无奈,几人晓,而人往往又爱面子有尊严,这种无奈多半压抑在心里隐秘处,藏着掖着不愿意触及。然而在人家做保姆,很容易触景生情,撩动潜藏的无奈隐私,如此一来,难免心理失衡,往往会影响真诚地相处,很难交心。尽管其间不乏小侯那样命运多舛却依然朴实善良的(参见拙作《哭泣的凋零之花》),但也有“喂不熟”的,在意的仅仅一个钱字,能糊弄就糊弄;还有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没有诚信、手脚不干净的,更有甚者居然就是家政公司的托。遇到这样的,我偶尔也曾感叹世事之沧桑人事之纷杂,感叹归感叹,每每也总是以人家或许有这样那样的迫不得已来宽慰自己,从不曾难为过任何一个,以礼相送了事,总是希望下一个会好点。

眼下,爸爸早已过世,妈妈年迈行动不便,不仅起居更加需要仰赖别人照顾,思维和言语也开始出现“古稀老人赛顽童”的症状,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尽管老人家比较自觉,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但总是要找个靠谱的人在身边才好。因此,我对于姐也不是没有顾虑。尽管初期的一段日子还不错,但我担心她是初来咋到翘着脚走路,假以时日未必一如既往。小梅也有同样的担忧,只是她的担忧不像我多半来自过往的经验教训。

一起吃过晚饭,告别妈妈和于姐,坐到车上时,“于姐这个人可不简单。”小梅说。“怎么见得?”我说。

“你没注意她的妆扮和言谈?”小梅说。“挺干净利索的,说话也还爽快。”我说,车子已经驶离了院落。

“她很注意穿着,尽管没什么像样的,但是款式还是很新潮,而且经常换,就是在家里也是。你看她两只手上都戴着一个很显眼的戒指,那条项链也格外惹眼。还有啊,你看她烫的发髻,每天估计都精心打理着,黑得铮亮,八成焗过的。”小梅这样一提,我适才意识到确实如此。“爱美也难怪。”我说。

“不光爱美,我怎么觉得有点过于虚荣。你注意到没有,一旦话题涉及到家庭情况,她有点闪烁其词,话里话外总是刻意给人一种家境不错、儿女争气的感觉。我就想,既然如此,何不在家安享清福啊?”小梅唠叨着。“谁都有个自尊,都要面子。她姑且说之,咱姑且听之就是了。”我说。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只要对老太太好。”她说,“时间短也看不出什么品性,处着看吧。我估摸着八成也错不了,她挺要强,好像容不得别人说个不字。你看,给老太太做的任何事唯恐咱不知道,不是自己有意无意地叨叨,就是引着老太太借老太太口说给咱听。也是,做的也不错,老太太看上去挺满意。所以呀,我感觉她特敏感,为人做事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呀,以后千万别守着街坊邻居透漏出她是保姆的意思,说话注意着点,别什么话都直接说。”“哈哈,又多了个姐姐。”我笑了,“不放心我的就是老婆啊。”我说。

其实小梅叮嘱的多余,来过家里的保姆,我哪个也没当外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出于尊重就该体谅人家的感受,维护人家的面子,人活一张脸,就是虚荣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必非得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让人难堪呐。不过,我以我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的例子多了,也难保不怀疑这个于姐能否相处得久。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似乎她要比一般人背负着更多的故事,隐藏着更多的秘密,不然也不会表现得这样刻意。尤其是她头部总是神经质地微微摇摆颤抖的动作,像在时刻提醒着什么。

我家和妈妈家同处一个城市,间隔几个街区,平时我和小梅忙于工作,难有大的时间过去,一般只有周末回去,要是赶上外出或者特别忙,纵然牵挂也很无奈,照顾妈妈的事主要仰仗保姆。所以,每当换保姆初期的一段时间,心里格外不踏实,这时,总是尽可能地多回去看看。于姐来的初期也不例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于姐用她的行为赢得了信任,我和小梅去妈妈家的间隔时间也变得长了。

于姐对我和小梅总是一口一个“兄弟”、“弟妹”地叫着,且总是笑容可掬,看那样子,热情发自内心,不像矫情做作,外人看来估计还真看不出外道。她很精明,购物算计得很仔细,能去菜市场买的不去“大润发”,能在“大润发”买的不去“银座”,而且,每次都会记下详细的账目,不光给妈妈报告,一旦我们回来,她还总好借机有意无意地数落一番,那意思分明是要我们清楚她很会过日子。每当这时,柴米油盐的事我是搭不上言的,小梅却会不失时机地夸奖几句,于是她笑得更灿烂了。

“于姐,不用那么算计,大热天的,菜市场和‘大润发’那么远,你就去‘银座’就是。‘银座’的东西质量也好些。”小梅牵着她的手,“老太太有的是钱,花不了。”说着,给坐在一边的妈妈一个飞眼,妈妈给她逗笑了。“看弟妹说的,钱都是挣来的,不算计着花那还行。”于姐开了花的笑脸假意一本正经地,又转向妈妈说,“是吧大娘?”

妈妈自然是连连点头;苦了一辈子的人,俭朴早已成为难以改变的习惯。看到老太太孩童似地的天真可爱的表情,一家人都笑了。

相处比预想的融洽,了解日渐增多。于姐说,她家在鲁西南梁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地处国道边上,家中不仅有楼房还有葡萄园。一旦说起这些,她脸上就洋溢着喜不自禁的神情,眉飞色舞,仿佛她描述的黄金地段的楼房已经变成堆放在她眼前黄灿灿的金子。尤其说到院子里的葡萄,她嘴角撇的跟瓢似的,“市场卖的葡萄有法吃呀!等下葡萄的时候,兄弟和弟妹尝尝咱自家的,哎呦,那味道!”她说。

于姐的描述,给我勾勒出一个家境殷实的印象,描绘的田园风光更勾动了我的兴致。这些年来,齐鲁大地17个地市,我几乎走遍了,于姐说的那个小镇我知道,曾经去梁山路过那里。开车前往,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我曾提议,她回家探亲可以选在我有空的时候,那样可以去送她。一听这话,初始她很兴奋,“那敢情好了,省得我中间转车。你不知道啊兄弟,赶上节假日,挤不上去呀。”继而,显得很难为情,“那多不好意思啊兄弟,要好多油钱。”她说,“等下葡萄的时候吧,兄弟开车去拉葡萄。”

于姐嘴上客气,我隐约觉得好像是敷衍。她很健谈,但是绝少深谈家事,这让我有点奇怪。听她的话,三个孩子分别在大城市安了家,过得很不错,既然如此,按常理那是做妈妈的绝好话题才对。事实上,我感觉得出她很希望谈论孩子的事,有好多次都是主动提及,却又每每突然收住,欲言又止;这让我和小梅觉得她好像在隐瞒着什么。隐瞒就隐瞒吧,何必穷根究底,每当此时,我们主动转开话题,化解可能的尴尬,这时,从于姐的眼神可以看出些许的感激。她是个精明的人,似乎完全领会我们的善意。

于姐出去买菜了。

我半跪在妈妈膝下给她按摩腿。“于姐照顾您还不错,是吧?”我说。“还行。”妈妈说,“老于这个人太要面子了,就怕人家说,有时候自觉得有点过分。”

我抬眼看着妈妈,“心气高吧。能干的人,一般不容人说啊。”我说。“你说打个电话能花几个钱,我叫她用座机打,她就是不。”妈妈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她电话特别多,而且每次都是拿着手机跑到院子外面的停车场上去接打。“别看她在这,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得她做主,也够她受的。”妈妈似乎知道的比我和小梅多,看来于姐跟老人说话倒是坦心露腹。“你们娘俩相处的真的不错!”我很满意,妈妈笑了。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上班,妈妈电话过来说于姐病了。我连忙和小梅一起赶过去。一问原由,哭笑不得。时至盛夏,家里订购的袋装奶可能放的时间久了或者可能是奶原本质量有问题,其中的一袋涨得跟个小胖猪似的,妈妈要扔了,于姐不舍,背着老太太给喝了,结果肚子疼得满脸直滚汗珠子。她害怕了,说曾经得过胃溃疡,担心旧疾复发。我和小梅要带她去医院,可她又犹豫不定。

“你放心于姐,那是我们的附属医院,全省最好的,我找个专家,不会有问题的。别耽搁了,这就去。”我说。“不是啊兄弟……”她吞吞吐吐。

“钱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一家人,我带着呐。再晚就耽误了。”小梅情急之下罕见地一针见血。于姐尽管嘴上嘟囔,“哪还能让你们花钱,这就耽误事了。”却也不再犹豫。

摊上病的于姐,失去了往日的坚强,她很担心身体状况,一个劲地问,“兄弟,专家怎么说的?你可别瞒着姐。我要是有个事,那可不得了了。”我看得出她的恐慌发自心底,这一刻,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她所说的“不得了”好像不仅关乎她自己的健康,还事关她一直以来不肯深谈的家庭。“姐,你放心,该做的检查咱都做了,找的医生也都是专家,我都熟悉,真没大事,就是那奶惹得,及时治疗了,引不起原来的溃疡,更不会穿孔。”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我又笑着说,“你看你吓的,那个以往的溃疡,在做检查时我也特意问过专家,创面恢复得很好,放心吧!”

于姐知道我不会骗她,关注的焦点又转到钱上,“弟妹,花了不少钱吧?这么多检查,哪个也不便宜吧?”她拉着小梅的手说。“没多少。”小梅扶着她坐到车上,“输完液好些了吧?回家好好养着,大夫不是说几天就恢复了。”她说,“以后吃的注意点,东西变质就扔了。这罪遭的,多不值。”

“看让我整的这一出,让你们又耽误工夫又受累。”于姐不掉话,估计肚子不是很疼了。“钱的事可不能含糊,花多少不能让你们出。”她说,“这个事可得听我的哈弟妹。”小梅知道她性格也不跟她争辩,转而给她讲起前些年也是给一个保姆看病的旧事,我想,她用意是想借着“并非特例”让她宽心,免得为这点事耿耿于怀。

经此一番经历,于姐不再刻意伪装,明显的变化,是她在家里做活摘掉了那两个戒指,发髻也不再每天梳理得油光铮亮。尤其跟小梅单处的时候,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而一旦当着我的面却又收住嘴。“看来就我是外人啊。”我开着玩笑,于姐嘿嘿地傻笑,“该干嘛干嘛去吧。”小梅则直接把我打发开。其实,我也真没心思去关注她们谈些什么,心下欣慰的是,一直以来彼此之间的那一层隔膜消除了。

渐渐地,两家的走动多起来。于姐的大女儿偶尔会来住几天,她人长得还算标致,就是体态些微发胖,看那妆扮与她妈妈有的一拼。从她的言谈举止可以判断她是个有些见识的人。每次来,她总是带着个尚未上学的小女孩,而小孩子表现出的礼貌和谈吐显示着接受过良好的学前教育。另一个到家里来的,是于姐的儿媳妇,瘦瘦小小的身材,皮肤黝黑,穿着打扮土里土气。跟她说话,她很少搭上一句囫囵的,吞吞吐吐,像嗓子眼里卡着什么东西。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看着你的眼睛,总是流露着一种莫名的惊惧,给人一种怕你伤害她的感觉。而跟她同来的小男孩,要比大女儿的那个女孩小一些,皮得要命,一个没抓住,指不定掀翻这个弄倒那个,一旦大人呵斥,小家伙就哭得鼻涕横流满地打滚。这娘俩倒是天生一对,像是从一个土窝里钻出来的。别看不起眼,她们却是于姐的“追命鬼”——于姐这样说。媳妇一个人带着孩子呆在老家与公公一起过日子,为人刁钻得很,但凡街坊邻居有个大事小情需要花销,她总是给于姐打来电话,要么于姐人回去,要么钱回去,假若两样都回不去,那她可以垫上,并会格外声明,垫上的钱是她借的。而且每次都要对远在外地的丈夫抱怨上几句,大意无非就是赚不到钱见不到人之类,末了还要补上一句,让婆婆和两个姑姐多帮衬着点这个窝囊的丈夫。于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尽管心下不悦,每每也是满口应承,从不言半个“不”字。她似乎对这个媳妇颇有忌惮。“现在嫌窝囊了,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个一见面就睡一块赖着我家小儿不走的。”于姐这样嘀咕也不背着小梅了。

冲着于姐,小梅对这娘俩另眼有加,在她们临走之前,带着她们去了“银座”,浑身上下换个全新,小媳妇一直阴沉的脸放晴了,小家伙更是欢天喜地。于姐感激得不得了,那以后的很长时间,总是就这个事唠叨个没完。

打那以后,于姐每次回家探亲,回来时都要捎些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的,不是烧饼就是豆腐,要不就是一些蔬菜。她说,那些东西别看不起眼,可要比超市里买的吃着放心,尤其是对老太太有好处。她如此说,我们也就认真地听着,不为别的,就冲着有这份心思和费劲巴力的那份辛苦。当然,妈妈会把钱塞给她,而她一边推辞,一边却看似无意地数落出花销的总数,这时,妈妈总是说,“多少的就这些吧,你拿着。”她呐,则一边看似难为情地辞让,一边还是接过来塞进兜里。整个过程,我和小梅装着浑没在意。

感情在相处中日益增进,于姐也渐渐不把自己当外人,妈妈的用品她会自作主张。记忆最深刻的,是她托居住在产棉区的亲亲给妈妈做的棉裤;她说买的那些棉花不好。不仅如此,她还会替我和小梅遮挡一些事。记得有一次,有个曾经在家里做保姆的家里办喜事,电话打到家里,那意思是希望我和小梅能去撑撑门面,于姐假说我们那个时间特忙给婉言谢绝了,过后才对我说,“咱可不能去。兄弟你是不知道,农村这些事可烦人了,好几百里的多耽误工夫。再说了,去了还能不花钱呀。”

有这样一个精明算计又谙熟世故的保姆,还真省不少心,不过也有尴尬的时候。姐姐回来探亲的那段时间,于姐懒惰了,照顾妈妈和其他家务都依赖着姐姐,偶尔的还话里话外故意说些不该说的,惹得姐姐老大的不高兴。

“姐,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就高高兴兴地愿住多久住多久。”私下里我安慰姐姐。“现在的人不识敬,你和小梅对她这么好,还不得又惯的和那个小慧似的。”姐姐说。早已过去许久她还记得那一段,我不禁笑了,“你放心吧姐,平时她不这样。我们对她好,她不是对妈妈更好吗。”我说。

我想,于姐之所以反常是因为心理失衡。平时就是她一个人,她已经习惯“姐”的身份,突然亲姐姐来,她自然有一种失落感,这也在情理之中。没多少时日,姐姐走了,她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常态。

有一天,她很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兄弟,姐求你点事。”“看你说的,什么求不求的,你说。”我不假思索地说。原来,她积攒下六万元,想让我给她存个定期。“姐不识字,就是个瞎子。”她说,“这个钱谁也不知道,兄弟可要替我保着密,我得预备着养老啊。兄弟,你是不知道,现在我还能扑棱,等着有一天扑棱不了了,我靠谁呀,得预备着点。”

“也对,谁有不如自己有。”我嘴上这样说,心里难免有些嘀咕:有儿有女的,还有老伴啊。善于察言观色的于姐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兄弟不知道,姐命可苦了。”她说,脸上罕见地掠过一层阴云。

有句不太中听的俗话——“驴屎蛋子外表光”,看着于姐我总是难以自己地想到这句话。总觉得她看似光鲜和坚强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诸多的不堪。只是她不说,我自然不会打听。

年关到了,于姐主动提议请我去送她。

汽车从平阴县城拐下京沪高速,沿国道线奔向西南,渐渐进入山区。沿途之上,络绎不绝地奔波着各种农用三轮车、摩托车和喷着黑烟的拖拉机,而上面堆放着大包小包的空间里挤满着风尘仆仆的平日里四处打工此刻赶着回家过年的人们。汽车穿越其间,从后视镜里,我发现于姐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着得意的兴致。

随着家的临近,她的电话也多起来,一会给这个打一会给那个打,“兄弟,到前面你停一下,这里有个老姊妹,我给她捎了点东西,放下咱就走。”她说。我依言行事,在她指定的地方停下,她跑到前面去,把个方便袋放在路基上又跑回来,“她过来了,咱走吧。”她指着路斜对面远处房子里跑出来的妇女说。“不急。”我说。一直等着那个妇女到了袋子跟前,我才缓缓地把车子开过去,同时放下车窗,于姐探出头去连喊带摆手,脸上则笑开了花。

汽车进入小镇,路边连排的两层楼,那个聚着一堆人的门脸就是于姐家了。汽车还没停稳,于姐已经打开车门,与那一帮人招呼着,我忽然想所谓的衣锦还乡也不过如此吧。心下暗笑,却也乐得锦上添花,当着一众人等热情寒暄的空,把汽车后备箱打开,露出塞得满满的东西。

“你看看,你看看,兄弟、弟妹,不让你们送,不让你们送,还带这么多东西!这是咋说的呀!”于姐迭声嚷嚷,声音比平时大了许多,继而,冲着人堆里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小儿,快别让你叔你婶受累了。”见儿子媳妇开始卸东西,她又拽着我和小梅,“兄弟,弟妹,咱进屋,外面冷啊。”又转向那一堆人中的某一个,“他三叔,中午安排好着点,你一块陪陪哈。”

冬季的鲁西南,温度一般在零下10多度,有阳光的日子,中午时外面感觉并不是很冷。然而进到屋里,感受却不一样。简易的不能再简易的建筑,设计建造显然没有考虑采光和保暖需要,取暖就依赖烧着炭火的炉子,散发出的那点热量可以忽略,了胜于无。整个屋子阴冷的让人坐不住,尤其是在暖气房里呆惯了,简直难以忍受。小梅坐下没一会就又走到屋外去,假意哄那个调皮的小家伙,再不肯进到屋子里,也难怪,她还穿着在自己家里的那一套行头。

我被于姐让到炉子跟前,在一个小凳上坐下,一直默不作声呆在一边的那个男人连忙把一张小桌端过来,上面摆放着瓜子、糖果和烟。“不是让你买好点的烟吗,兄弟哪抽过这个。”于姐冷着脸不悦地对男人说。我发现她一直没给过他一个笑脸,甚至没有给我们介绍他的身份,而他也总是唯唯诺诺,一言不发。我猜想他一定是于姐的丈夫,而且看上去腿脚不是很利索。“哪有那么多事,一家人,客气就不好了。”我笑着说,即使原本无意想抽,还是即刻取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劣质烟草比预想的要呛,还好强忍着没有喷出来。

男人不说话,于姐也要比在我家时拘谨许多,冷意更强了。我想告辞,可屁股还没坐热就走难免说不过去,再说于姐似乎已经安排好一起吃午饭。无奈,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提出到处看看,于姐答应的倒是爽快,或许他也看出我实在坐不住。

楼下通往楼上要经过一个类似于过道的门厅,黑乎乎的,一个没留神,差点摔倒,原来地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上到楼上,几处房间烂七八糟堆放着破旧的家具,其中一间有张床,被子也没叠,看那床头的结婚照,这当是儿子媳妇的卧室。一圈转下来,曾经因着于姐描述而留在印象里的黄金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破败和苍凉。

午饭,于姐执意要到镇上,据说最好的酒店,拗她不过也就只好客随主便。席间,于姐的丈夫依旧一言不发,于姐也还是那样的拘谨,而她的儿子似乎还真是有点窝囊,你问什么他答什么,除此再无一言,不过论长相倒是跟他媳妇蛮般配。席间的话,都让于姐请来陪客那位三叔说了,只是他说的那一套,我和小梅多半接不上茬。

饭桌上的菜凉了,小梅起身离开,没一会,她再回到桌上时给我递了个眼色,于是,我寒暄了几句,假说要赶回家有事,算是结束了尴尬的酒宴。

“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走出酒店的时候,于姐拉着小梅的手,“大老远的跑来,姐请你们,咋还弟妹结账了呐。”说着,硬是把钱塞过来,小梅自然有法既不伤她颜面又能拒绝。

“再等一会,你大哥一会就回来了。”一众人站在车前时;于姐说。我这才注意到,她丈夫好像在酒席还没散时离开了。果然,等了一会,那个男人推着一个三轮回来了。接着,不容分说,于姐吩咐儿子把车上的一堆东西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没啥像样的,别嫌弃哈兄弟、弟妹。”于姐说。“看你说的,这可都是宝贝。”看着白菜、萝卜什么的一大堆,把个车子底盘压得下沉,“不能再装了,这就够多了。”我说。

告别了于姐一家,汽车奔驰着。突然,小梅的手机响了,是于姐打来的,原来,趁着忙于告别的空,小梅偷偷地给那小家伙肚兜里放了个添岁红包。

“于姐真是不容易,活得真累!”挂断电话,小梅感叹道。

于姐这回请我们送她回来,标志着她已经完全不把我们当外人,而自己主动卸下了最后的伪装。小梅这才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述了于姐心中的苦处。

于姐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开朗能干的人,嫁给那个男人之后,开始小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夫妻之间恩恩爱爱。直到第二个出生的孩子依旧是女儿,男人的性情改变了,原本只是喜欢喝点演变成酗酒,而且一旦喝醉就对她大打出手。有时即使没醉,在外面玩耍,听着某个村夫村妇望风捕影地说关于于姐的闲话,他回到家,甭管深更半夜还是她身子不便的那几天,照样一顿暴打。久而久之,于姐被打怕了,夜里总是难以入眠,落下了不由自主难以抑制的神经性头部痉挛。后来,她抱养了个儿子,以为这会改变男人,谁知施暴已经成习惯。为着孩子,于姐含辛茹苦忍受着,熬到小儿子中学毕业,她离开了那个家,宁肯在外面四处奔波到处打工。她盘算着,等儿子成家以后,她就和他离婚,可是,一个夜晚,他酗酒之后摔倒在路沟里,诱发了脑血栓和冠心病。无奈,她还得回到他身边侍候。福祸难料,这一回,男人算是捡回一条命,再不敢喝酒,也失去了在家里的话语权,更别说继续施暴了。

丈夫带来的苦难熬过去,孩子们也大了,可是更纠结的问题接二连三。大女儿和二女儿外出打工,算是都在城市安了家,可是命运如出一辙。大的嫁给一个离异的男人,那个男人也是打工的,区别只在于有城市户口,不仅收入微薄,还带着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老爹和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婚后,他们又生了个女儿,可供养这个孩子完全依靠大女儿自己。艰难自不必说,但好歹有个希望,为此,大女儿再苦也还是尽可能地把孩子送进好些的幼儿园。小女儿则更惨,原本是在一家小酒店打工,少不更事,经不住店老板的诱惑,嫁给了他。结婚了才知道,他不仅离异,还有三个孩子由他抚养。木已成舟,小女儿也没辙。她希望生个孩子,那个男人却总是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不仅如此,但凡钱物一律不许她掌管,名义上的老板娘,实际连个工资也没有。“你说这个妮子图个啥,傻不傻呀!”每当提及小女儿,于姐咬牙切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也好孬也罢,爱咋咋地吧。儿子才是依靠,可是儿子结婚了,媳妇越来越不像样。“也难怪,谁叫咱小儿顶不起个家来呐!”说到儿子,于姐有些悲凉和无奈。

为着儿子,于姐绞尽了脑汁。她之所以一把年纪还在外打工,一则是与丈夫虽然打消离婚的念头,可毕竟积怨难消,她依旧不愿呆在那个家里。而更重要的是,她外出打工把挣的钱给媳妇,那她就没有理由撇下孩子自己出去打工。于姐担心媳妇一旦出去打工,儿子这个家就难保了。“你看现在多乱啊,咱那小儿又不中用,万一……”她忧心忡忡地说,她是担心媳妇重蹈小女儿的覆辙。

汽车行进着,小梅一五一十地讲述着于姐的苦衷,原来她早就知道,我这时才恍然,于姐总是与她私语竟然是倾倒的满腹苦水。

“于姐很在意你这个兄弟。”小梅说,在说到“兄弟”两字时,故意模仿着于姐的口气。“她特意嘱咐不让我告诉你,所以你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和以前一样就好。”她叮嘱道。

我没有说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迎面络绎不绝的农用三轮、摩托和拖拉机,看着各色交通工具上赶着回家过年的打工者,我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抬手打开音响,选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压抑的心情随着曲调波澜起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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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予人快乐,自己快乐。从这篇小说来看,作者真实的记录了与保姆之间的情感故事。文中有抒发,有感叹,有认真的思索。都说会写文字的人有一颗悲悯之心,善解人意的一夫与妻子,为了照顾母亲的起居生活,便雇了保姆,如今母亲去世了,那么保姆便也辞退了吧。有关保姆这个行业目前基本没有相关的法律对其规范和约束,家政服务员与雇主之间的关系被认为是雇佣关系。所以雇与佣之间,如果有些事情处理不好,常常某一方也会受到损失。言不必多,文中的结尾《命运交响曲》的响起,使得于姐的命运和更多的和于姐相似的人们,正在经历的那么多苦难的,坎坷的命运,给我们留下惆怅抑或更多的思考。

文章评论共[82]个
一啸长歌-评论

拜读一夫老师好文,欣赏你的人品。一颗悲悯之心,跃然于文字之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有拿于姐当外人,可不是在“田教授”做保姆哟。是呀,年近五十,不是生活所迫也不会出来做保姆。夫人小梅也是难得的细心细致,给于姐很多的面子,让她有了做人的尊严。问好、祝福[已过滤**]健康长寿!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5:24

一啸长歌-回复老-母也过滤啊。 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5:25

荒野一夫-回复感谢长歌的赏识!人间相处,平等互敬一些好啊。祝福长歌! at:2013年05月20日 早上9:49

荒野一夫-回复感谢长歌给[已过滤**]的祝福!老人家假若有灵也会感激![已过滤**]已于4月29日离世,一夫曾专题写了一篇《妈妈》以示悼念! at:2013年05月20日 早上9:53

田中生-评论

一夫已他独特的笔触,栩栩如生的将一个饱经风霜的保姆想象跃然纸上。读罢让人深感于姐家庭多灾多难,人生的艰难坎坷。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5:34

荒野一夫-回复感谢中生的赏识!世事沧桑,人生多艰,但总要活着,于是演绎着各色的命运乐章。祝福中生! at:2013年05月20日 早上9:56

月下的清辉-评论

一夫,通过之后, 还没有等读完,领导就来了,一直到下班,也没有能写上点评。刚到家,街道的人又杰登记。一直忙到现在,不好意思哈。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6:18

荒野一夫-回复周日也不休息,忙碌由此可见一斑。忙碌的日子,清辉多保重! at:2013年05月20日 早上9:58

月下的清辉-评论

我去后台写点评。一夫回家慢用餐。等你吃好了,我的点评也该写出来了。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6:19

荒野一夫-回复清辉呀,点评不重要,先吃饭!千万别为着这个有什么不好意识的,更不要因此误了吃饭、休息!当心他日长不出好老太太哈!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01

荒野一夫-回复清辉呀,点评不重要,先吃饭!千万别为着这个有什么不好意识的,更不要因此误了吃饭、休息!当心他日长不出好老太太哈!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02

枫叶飘落一夜-评论

问好荒野,欣赏新作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6:34

荒野一夫-回复感谢枫叶的关注!祝福朋友!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04

月下的清辉-评论

编辑点评[月下的清辉]点评:予人快乐,自己快乐。从这篇小说来看,作者真实的记录了与保姆之间的情感故事。文中有抒发,有感叹,有认真的思索。都说会写文字的人有一颗悲悯之心,善解人意的一夫与妻子,为了照顾母亲的起居生活,便雇了保姆,如今母亲去世了,那么保姆便也辞退了吧。有关保姆这个行业目前基本没有相关的法律对其规范和约束,家政服务员与雇主之间的关系被认为是雇佣关系。所以雇与佣之间,如果有些事情处理不好,常常某一方也会受到损失。言不必多,文中的结尾《命运交响曲》的响起,使得于姐的命运和更多的和于姐相似的人们,正在经历的那么多苦难的,坎坷的命运,给我们留下惆怅抑或更多的思考。at:2013年05月19日 下午6:43

荒野一夫-回复清辉辛苦了!这么长的文字,审核就够辛苦,还写了如此精彩的按语,一定害的清辉饭也没吃好,一夫很感动!深深的祝福!还是那句话——忙碌的日子多保重!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08

残阳如血绪-评论

欣赏美文,问好一夫。(:032)at:2013年05月19日 晚上8:12

荒野一夫-回复见到阳阳很高兴!非常期待你的同题小说!昨夜忙着手头的工作,所以只回了前一条留言,勿怪。祝福!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17

残阳如血绪-评论

拜读一夫的文章,忽然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惊叹一夫对人物的刻画和塑造,显得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和你不谋而合,我也正在写一篇小说,题目是《命运》已经写了一万字了,只是最近有点忙,暂且停笔了。到时候还请一夫指教。(:160)at:2013年05月19日 晚上8:18

荒野一夫-回复阳阳幸会!我也是近日比较忙,少有上网。阳阳正在写同题的,真是巧啊,那,指教谈不上,期待很殷切!别拖得太久啊! at:2013年05月19日 晚上8:27

紫心草-评论

欣赏哥哥新作,问好!at:2013年05月19日 晚上8:41

荒野一夫-回复感谢紫心小妹!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19

紫心草-评论

欣赏哥哥新作,问好!at:2013年05月19日 晚上8:42

荒野一夫-回复近一段时间,哥比较忙,近日才得以抽空看了小妹的几篇文章,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加油小妹!祝福!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21

一叶秋419-评论

问好祝福一夫老兄!at:2013年05月19日 晚上9:12

荒野一夫-回复感谢兄弟的关爱和赏识!祝福兄弟! at:2013年05月20日 上午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