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画·画中仙
001
这是一幅不为人知的肖像画。
背景是青山绿水苍天白云,画中是白发白衣白靴女子。那女子袅袅婷婷,凤眼清淡。她席地而坐,双膝上托着一把褐色的古琴,纤纤手指翘若兰花,奏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水墨画与工笔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模糊的背景,衬得出女子谪仙的容颜愈发动人。尤其这画足有六尺之长,乍一看真是惊鸿一瞥,难以忘却。
“很美。”俊美的男子站在高高挂起的壁画前,轻声说道,“朕很喜欢,改日予尔封赏。”他背对着只有一张书桌的空殿。然那唯一的摆设却是奢侈无比,单看书桌的木料便知是上好的海南黄花梨,珍贵的红木。而装着羽毛笔的笔筒更是由小叶紫檀所制的。一摞奏折整整齐齐地搁在桌角,空气中还飘荡着墨香,应当是刚审阅完的。
丑时末刻,摇曳的烛火在墙壁上投射出摇曳的阴影,一般无二。御书房对于新帝的彻夜不睡,已经习惯了,因此它也没有理会喃喃自语的帝王。
“谢陛下。敢问陛下,需要奴才把那女子找出来吗?”小太监是新提拔上来的,耳朵尖,听得到他的喟叹,但毕竟还是刚上位的,不如之前的谨慎,讨好皇帝也是个吃力的活儿。
果然,帝王的眼睛一冷。“不用了。”他低声说,如古筝一般悠扬的嗓音听不出丝毫不悦,“尔且退下罢,朕小睡一会。”
“是。”太监毕恭毕敬地诺下,顺着台阶缓步离开了御书房。
帝王再次伸手,缓缓抚摸着画中仙子,眼神再度沉了一沉。他从书桌退开,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进入内间,换了一身行装,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御书房。
离开这座牢笼。
他只有一个时辰的自由。
*
寅时正刻,天未亮,夜色妖娆地与地平线缠绵。空荡的大街上,年轻的帝王不紧不慢地前行。他换下了那身等同于累赘的龙袍,披上黑色的斗篷,戴着斗笠,黑纱顺着帽檐垂下。乌黑的轻纱下,剑眉微微蹙了一蹙,却被它极好地遮挡住了。
不清不楚的星星冷眼看着孤寂的帝王行在孤寂的皇城里,似嘲似讽地扯开嘴角。
眼前蓦地出现了一道雪白的身影。白发白衣白靴的女子,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袅袅娜娜地向他走来。
帝王屏住了呼吸。
走得近了,带进来一股子油纸的味道,还有那清淡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清香,冷冷清清。她似是没看到他,自他身边略过,没有丝毫停顿。
帝王并没有多想什么,他伸手拦下了她,才发现自己的动作似乎逾越了,便讪讪地收回手,复又问道:“夜已很深,姑娘为何还在外面游荡?”他忘了他没有资格管这件事。
她瞟了他一眼,抿唇,继续走。
“姑娘!”他再次拦下她。
女子便认认真真地答道:“回家。”
“回哪里?”他脱口而出。
“那里。”她遥遥一指,纤指直指皇宫方向,“我的画在那里。”
帝王望去,顿时大喜,也不再拦她,放声说道:“姑娘,既是如此,后会有期!但愿姑娘离去前能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在下卿少司,敢问姑娘芳名?”
脚步顿了一顿,她侧过脸说:“君尘。”
002
寅时末刻,帝王便回到了皇宫御书房里。他换上了龙袍,又给自己盘了一个发鬓,戴上龙冠。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娴熟无比,想来他常常深夜私自出宫,已经能够熟练地打理自己,而不借助下人了。
做好这一切,帝王再次看向那幅画像。女子淡定自若的神色,与君尘的合在一起。他微笑,负手而立,漆黑的瞳孔幽深莫测。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他看去,是湿漉漉的君尘。
她手中仍是撑着那把素色油纸伞,却沾了水,白衣亦是深了一块,显然是被雨水浸湿了。哒哒哒,她走在大殿上。
外面并没有下雨。
他转过身来,背着手看她,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面前,却又忽视了自己,径自走向画像。他才哑声问道:“君姑娘,外面并没有下雨,为何你却湿透了?”
她停下脚步,转头,目光清浅,指着画中女子:“因为她命令我的世界下雨。”她的眉眼其实并不艳丽,而是如水墨画一般,寥寥几笔勾勒而成。
他哑然失笑,说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吗?难道君姑娘受‘她’的影响?她说什么你就得承受什么吗?”语气里带了些严厉和生气。
“不。”她认认真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我有选择的权利,可是我的思想也受她的限制。”
“你是谁,她又是谁?”他含笑,云淡风轻。
“她是魂,我是身。”君尘瞧见他眼底的那抹笑,垂下眼眸,淡声说。她转回有些僵硬的脖子,抬步走向画布。来到画前,她伸手触了一触,又收回,但更像把什么东西拉出来。
帝王看到了他这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情景。
只见画布上那架褐色古琴,被一点一点从画中拉出来,最后落在了君尘手里。仿佛一样东西被神明赋予生命一样,那么神奇。
君尘抿抿唇,抚了抚怀中古琴,缓缓说:“这就是我的魂,只有和‘她’待在一起,我才能控制住我自己。至于她,”顿了一顿,看向画中仙子,“她其实是我的副魂,只不过生得与我甚为相像罢了。”
话毕,她便往外走。
帝王叫住了她:“姑娘,不知可否给朕解一解疑惑?”
“卯时将至,皇上去上朝罢。下朝后,君尘自会来寻你。”她脚步不停,脊背挺直,和来时一样,不紧不慢地出了御书房。
帝王眯了眯眼,待她走后,召来贴身太监,前往议政殿。路上,坐在略显摇晃的龙撵里,帝王按摩着太阳穴,缓解突然而至的疲劳。
一夜未眠,这种情况似乎已经很久了。
他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瞧,瞧见了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御书房,以及中央那幅巨大的画像。飘飘白衣,还在他心中游弋。
似乎有些空荡了呢。他喃喃自语,应该题上一首诗。
画中仙女仙中画。
抬起手,帝王第一次想立刻回到御书房,不愿上朝。喟叹一声,当真是红颜祸水。
003
一如既往的尔虞我诈。
下朝之后,帝王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御书房。小太监跟在他身后,他挥一挥手,淡声说:“尔等退下罢。”
“是。”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门。那抹白色的身影,果然已经站在了画像前,背对着他。从帝王的角度看过去,两个人,一个真人一个画像,重合在一起。
闻声,君尘转过身来,仍是抱着古琴,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眼眸直直地看着他,说:“你来了。”
“嗯。”没有在意她的无礼,他走到书桌旁,站在她身边。
“她是我的副魂。”没有前奏,她很干脆地说,“有着自己的思想,心情,以及,和我很相似的形体。”
“你是什么?”
“我是君尘。”她一字一字地说。目光扫向怀中空荡荡的画中女子,“千年前她被我牵制住,如今她已经壮大,不再畏惧我,甚至可以逐渐控制我的主魂。”用下巴指了指怀中的古琴,
“这就是我的主魂,昨日才寻到的,取回它就无事了。”
“你为何要告诉朕?”他不解。
“因为我的主魂想吞噬你的主魂。”她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似乎完全没想过这句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帝王目光一凝,忽略了她的话,笑着问道:“这画虽好,但配上一首题画诗是不是更好呢?来,你想题上什么,朕帮你写。”话毕,他便俯身开始题画。
君尘垂下眼,复又看向他,轻声说:“少司。”撇开脸,她声音平淡地说,“你的主魂,是最适合我的。”
“嗯……你看这首怎么样?”帝王已经题好了一首诗,侧头看向她姣好的侧脸,嘴角一扬,询问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少司。”她再次唤道,“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另寻他人。”
放笔的手顿了一顿,他毫不在意地说:“我觉得这个挺好的,唔,可是忽然又想到更好的,怎么办?”
“少司!”她加重了语气。
“朕在。”他直起身,含笑看着她,伸手犹豫了一会儿,抚了抚她的头,轻声说,“君尘,或者说,云清。”他嗤笑一声。“母后最排斥的侍女,云清。”
君尘身体颤了一颤,目光如炬地看向他。
“我和你是一起长大的,怎么会认不出你呢?”他继续笑着说,眼底含了一抹嘲讽,“你买通了我的贴身太监,让他把这幅画献给我,而你,则是出现在我的面前。
“至于那把古琴,原本真的只是画而已,但那太监趁朕出宫的时候把画换了一幅,那古琴本就是真的,只是被他弄得足以以真乱假,连朕都差点被骗过去。
“你妄想骗过朕,并且用‘主魂’这个理由杀朕,朕想,接下来,你应该就是要朕筹备几日,进行所谓的噬魂仪式?当然,这根本就是个幌子,你要做的,其实就是冠冕堂皇地杀害朕而已。朕说的对吗?”
君尘一张小脸白了几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淡然说道:“不错,我的确想这么做。”
“朕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朕?”他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因为你害了云清姐。”她缓缓笑开,像极了画中谪仙的她,“你可知道,就因为你时常与她玩乐,你的母后担忧你登基了会娶她为妃,自古就没有宫女被立为妃子的事例,你这般做,无形中犯了某些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你的母后,如今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命你的侍卫把云清姐给扔进了冰湖里,又找来我顶替她,还警告过我不能像云清姐那样和你亲近。现在,你明白了吗?都是因为你,才害了我的亲姐姐。”
她说得很平静,却不难听出里面的悲愤。
尾声
“也许你真的不知道,这幅画画的其实是云清姐,而不是我。”她继续说道,“我和她实在是太像了,可我们毕竟是两个人啊。我以为你既然可以降低身份和她平起平坐,那就应该是深爱着她的,没有理由认不出她。但,你最终还是令我失望了,正因如此,我更是要杀了你。”
帝王愕然。
可能他从没想过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君尘冷淡地看着他,说着亲密话语却又不带一丝感情:“少司,即便是你害死了我,我却还是爱着你的,但我知道我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只愿,你日后能幸福——我把她从湖中救了上来,她已经无力回天,误将我当做你,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便去了。”
帝王不语。
“既然你已看破了,那便杀了我罢。”她的笑一刻也没有缓下,似乎要笑累了才作罢,“本来,我就打算杀了你之后便随姐姐而去,她已经孤单了太多年。”手指一转,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剑,递给他。
帝王接过剑,轻柔地穿过她的胸口,血溅了他一身,他毫不在意,附在她耳边说:“等我。我办好了事,就去陪清儿。”
她似嘲似讽地一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帝王转身,收好画像,凉薄地勾起嘴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当夜,御书房走水,尽数烧毁。
登基不过三年的新帝卿少司失踪,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一幅画像,据说,那是他心上人留给他的纪念。
熊熊烈火,撕破了夜空。
事后,人们收拾残局,看到是一滩被晕开的血迹,没有骸骨。
它是帝王的血吗?
无人知晓。
而皇宫一处阴暗的角落里,一座孤独的坟冢又多了一个人。
他们的帝王。
-全文完-
▷ 进入离潇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