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见了顶儿，被漫漫的雾霭掩住；天，黑沉沉的，象个硕大的锅底；漫山的树木，静静地竖立，无声无息，只有山涧有只石蛙在叫着，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令人窘息。他神情秃废地走进茅庵，把沉重的身子放倒在那杉木棍儿架搭的草铺上；草铺发出“吱哑吱哑”的响，很象和她办事时的那种声音，给人一种难耐的诱惑。他有些燥动不安，嫌茅庵当初架搭的太矮小，太严实太憋人。然而，却有一缕雾气飘进庵来，仿佛是她向他慢慢走来，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茅庵里空荡荡的。他蹭地起身走出茅庵，山野万籁具寂，那令人生闷的蛙声，此时突然不响了，谁知道那只石蛙这会儿性发到什么地方去了。撵山狗摇着打鬏鬏的尾巴。在脚下嗡嗡叽叽地窜来窜去，很象是也发了情。若在往日他定会弯下腰去，抚摸那毛茸茸的狗耳和软绵绵的狗肚。或和那狗呢喃几句。今个，特嫌那狗绊绊羁羁，便抬腿朝狗的屁股上蹬了一脚；“老虎打的，也来添烦！”

狗儿嗡叽几声，委倔地跑开了。他端起那土铳朝山野里漫无目的地放了一铳。大前天，也是这时刻，他正在扒一只兔子，不知道她是啥时候进来的，还未开口说话，她自是两眼先溢出了泪水，他不禁一愣，问是为啥？她压抑不住家兴奋，喜悦地告诉他，说她在南洋的爹这次来信说，有一大笔财产要她去继承，她想他和她一起去南洋。并说两人的关系也该向村里人挑明了。他一听顿感脸儿发烧很是不自在，象有许多蚁子在背上爬。大凡天下事虽说事事是人做，可是有许多事做得说不得的。象自己和她做的事，是不可以明说的，说破了，别人会怎么看，还怎样在人前做人？自己是做了半辈子“山大王”的粗人无所谓，可她是个女人还要去经世面的呀！他愣愣望着那只被剥光的兔子。

他和她的感情就是从兔子开始的。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和爹打猎归来，路过朱家祠堂，见她被戴红袖章的人，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逼迫她交出特务组织。她那有什么特务组织啊，只是她爹在民国时期就去南洋经商一直未回来。解放后，她爹常寄些钱物给她，因此她成了里通外国的女特务。她受不了那折磨跳了河，未死成，招致更严厉的毒打。他爹虽是打杀牲口的，待人极和善，见她被折磨成那样儿，不禁老泪横流：“这是作孽啊！”回家便煮了一锅兔肉，用瓦砵盛了一钵，再包了一包创伤药，趁天黑赶往朱家祠堂，他爹把看门的拉一旁吃肉喝酒去了，他乘机溜进祠堂里，给她喂食兔肉和创伤药，慢慢地她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有了光亮。待到人完全清醒时，她已是泪流满脸，不住地哭泣。他陪着热泪安慰她，说：这日子不会太久的，耐心点儿，大半生在后头。她从他的眼光里得到极大安慰和勇气，看到了希望，便忍耐磨励过来了。打那时，她和他便结下了患难之交。但是，后来她却没有嫁给他，而是嫁了村里“憨八”做老婆。人们不理解，为什么一朵鲜花自愿插到牛粪上去？但他不怨她，他心里明白，她是怕日后世事多变，她不好的身世会连累于他。让憨八顶个虚名，面暗地里他才是她真正的男人。

“你咋不说话呢？”她那亮亮的确嗓门，把他从往事当中唤回。他避开她的目光说：“你忘记了以前说过的话么？”

“怎会忘呢！”她说：“为了你，我再顾不及什么脸皮了。过去，我在人前总是提起裤子不认账。如今，咱两再不能那么偷偷摸摸，人不人鬼不的，我要你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做我男人。”他不知说啥好，只感到眼眶里有热乎乎的东西要掉下来。她上去象以往一样，依偎在他胸前，他一下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了草铺上，然后再亲吻她，抚摸她，直至她发出幸福的呻吟……

“　嗡！”一只牛虻不知从那儿飞来，轻轻落到了他那不是地方的地方，随却一下钻心的痛，搅乱了牵魂糸魄的思绪，他扬起那粗大的手掌照准那可恶的牛虻拍去，可狡猾的牛虻就在他的手掌欲落未落之际，“嗡　！”地一声又飞走了，让那玩意儿冤枉挨了一巴掌，激起一阵隐痛。他恼怒地扔下土铳，在山坡上来回度步。日头已爬上树梢，已是晌午，肚子开始咕鹿鹿地怪叫，他想起那天她给他送来的腊肉,春粑和老窖酒。便走进茅庵，酒还在透着诱人的香味，似她身上溢出来的那种馨香。他双手捧起酒壶咕嘟几大口，恨不能将酒壶一口吞进肚里去。这时撵山狗儿在庵外发着亲呢的低吟。　“龙山！龙山！”一个清亮亮的女人声。呵，是她来了，他不想见她，为了憨八亦为了她。

不见回声她径直走进庵来，一眼望见他躺在茅铺上　不吱应一声便气：“你这鬼，当是不在呢，咋不应一声？”

他瞥她一眼，又当什么没看见，仍尽情喝他的酒。她劈手夺下他的酒壶哎怨地说：“特来听你回话哩，怎不理不睬的，若是不想好了，那我就回。”她说罢转过身去，正要走，他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拽住她的衣角:“怎好说哩！”

“有啥不好说，和憨八离了和你结了！”

“那不行！”

“有啥不行！”她知道他心里是怎想的，憨八也是个苦命人，小时患脑膜炎，家里贫穷，没钱医治不及时落下后遗症，爹娘过世留下他孤苦一人，好得她认做了虚名丈夫，不然，不饿死也渴死，不渴死也冻死。如今若是撇开不管了，憨八岂不是死路一条？于是，她对他解释说：“我早想也了，往后咱还把他当兄弟供养不就行！”

他这才舒了心，便说：“你看着办！”

“啥看的，就等着人下山！”她说着，用一种渴求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又使他想起那年那晚，在茅庵里第一次发生的事。他十八岁时起，就跟爹作为队里付业人员，常年到四山狩猎。有年大旱，他和爹打了几条三百多斤重的野猪，为生产队解决一大笔肥料种钱，名扬四乡。不久，爹就被一只“游山牯”啃抄死了。他娘悲伤过度，一口气未回也随爹去了。人们说杀牲太多折寿，他从此不再打猎为营生，地里庄稼活又侍弄不来，赖什么营生呢？碰巧，队里有片杉林子遭人盗伐，需人看管。队长问他去是不去，他一啄脑壳说：“去！”从此做了“山大王”。他虽然不再靠打猎为生，但偶尔打只巴兔子什么的，到镇上换点巴酒喝。自从爹娘过世，他孤苦一人常年累月，以山林为伴，很是寂寞郁闷，常借酒消愁，加之山上寒湿重，需要经常喝些酒。那天，他打了只兔子到镇上卖了，买了些酒菜吃喝得醉意朦胧，望着摇摇坠落于西山的夕阳，步履蹒跚地走回茅庵。进门，朦胧的暮色里，见一个娇好的女人坐在草铺上，他好不惊人讶。据说这山里曾闹过狐狸精，莫不今晚这狐狸精找上门来了？他慌忙端起土铳，正要勾火，就那女人惊叫：“龙山哥！莫，莫，是我……”叫声很耳熟，他赶到忙放下土铳，点燃松油灯，摇曳的灯光里，才看清那一张秀气好看的脸。“呵，是你呀！你，你……

黑天瞎火的，你来干啥？”他很有些慌乱，不知是惊还是喜。

她低头坐在草铺上默不作声，良久，才这么说：“你一个在山上孤单，来看看你哩！”她用一种满含着女性柔情的眼神看着他，他被看得极其心跳。“前些年，若不是你和你爹。”他听见她在说：“我怕是早不在人世了。哎！老天不长眼啦好人没好报，龙老爹他……”她不禁凄然泪下。“龙山哥！你我都好命苦啊……

”她忽然扑在他胸前呜咽起来。他被这突如其来动作弄慌了神。搡不是甩不得，好似一大块热糍粑粘在了身上。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她在说：“龙山哥！若是不嫌弃，你就……”她浑身打着懔，他亦热血沸腾。这些年来，虽然走过的岁月不算长，但经受的苦难却是很多很多啊！彼此的心身都是需要一种抚慰。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双肩，抚摸她的……一阵山风吹来，把夜宿在清水河里，木排上的伐木工人的野歌声送进了茅庵里：“日头落下西山坳

娇莲今晚莫走了

半夜心烦睡不着觉

搂着哥哥你莫害羞……”

歌声粗犷浪漫，令人消魂。他一把将她抱起，轻轻放在草铺上，轻轻解开了她的衣扣，轻轻亲吻她的脸。他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生最美好的兹味。山野茅庵，无人打扰，让他和她尽情享受人生的美好时刻。仿佛天在升地在陷，两人在飘渺空中，脱离了人凡脱离了苦海，到达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磨难的美妙世界……

“定主意了么？”她的追问，把他从那美好回忆中唤醒。

“那，那就后天吧！”他睡梦里似的回应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哈！”

三天后，他和她以及憨八，吃罢早饭便往乡里去。村口，早聚集了好些人，观猴把戏也似的围笼来。人群中有责备的，有辱骂的，有哎叹的。

“他妈的龙山，真是缺德带冒烟，偷人家老婆拆人家床铺。”

“这女人也真是贪心，偷就偷了呗，离什么婚呢？丢下憨八乍办吗！”

憨八见那么多人围着大叫大喊，惊得呜呜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胸脯，那样儿谁见了谁怜。因而，有同情的，有叫骂的，有劝说的，人们莫衷一事。他真就觉得自己是个贼，无脸面对大众，就一溜烟似的跑回了茅庵，从那天起，他就开始躲避她。

妈的，这狗日的雾！他怨天尤人，怨天地间为何要生养出那么多的事物，要是一个人多好，没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情情爱爱；不然，就不会是那么多的纠心和痛苦。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多好。可是，这世界就是让人心欲静而情未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忧心地走进茅庵，重重地放倒身子，草铺依旧响着“吱哑吱哑”的响声，但此时那响声已对他没有什么诱惑力，他只想睡，深深地睡，睡着之后永不醒来。可是，那只撵山狗儿，偏就不让他入睡，在庵外旺旺地吠着，他抄起一根木棍去赶那狗，狗儿飞快地朝山下跑去。山下隐隐约约有个人，急急朝山上奔来，他看清是她来了。他赶紧背起土铳，钻进了那片茂盛的林子。不会儿，茅庵那边就传来她那情情切切的喊声：“龙山哥！你回来，乡里已经同意咱俩的事啦！龙山哥！你回来，乡里已经同意咱俩的事啦……”那声音，亲切悠长，在山野里久久回荡……

二0一三年五月十七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