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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焕在1949》田世松整理
公元1949年,毫无疑问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个翻江倒海、沧桑巨变的年代,可以说,几乎所有中国人的身上无不留下这个鼎革之年的烙痕。当年作为一名军人的官焕,晚年回忆自己坎坷一生,特别是1949,更是感慨万千。
1945年夏天,我从滇缅前线返回,结束了青年远征军生涯,进入黄埔中学。次年,利用陕西宝鸡分校的炮兵、辎重兵等四个中队(班级)合并入中央军校的时机,由原青年远征军的辎重科长陈众闻保举,补入1945年夏天开办的
第二十一期辎重一队(班)学习,圆了读中央军校的梦。
1947年12月底,我在中央军校二十一期辎重一班毕业,分配到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五军225师675团二营四连任少尉排长,1949年升任上尉连长。当年八月中旬,奉命率队伍到绵阳南坝驻扎。
南坝距绵阳有四十多公里,是一个山区小乡场,仅一条不到百米长的横街上,居然聚集了九十五军的军直属工兵连、225师团部运输连和官焕所在的三个连队。
几百士兵分散驻扎在约五里长的山地两旁,如此密集驻防乃兵家大忌,我当时大惑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九十五军高层人员早在年初就有起义投诚之念,而在6月初,就遵照双方约定,将散处于汉中、川陕公路沿线的部队渐渐集中到绵阳、成都等地,以策应大军入川。这里对九十五军情况作一个补充说明。
九十五军原隶属于川军邓锡侯将军的二十八军,军长黄隐是邓将军的保定同学,两人关系密切,感情深厚。1947年秋,蒋介石裁撤了邓将军担任主任职务的“川康绥靖公署”,九十五军则不再隶属于川军邓锡侯将军管辖。但是打碎骨头连着筋,九十五军官兵仍然效忠于邓将军,黄隐军长仍然惟邓将军马首是瞻。
1949年初,当地下党员章浩然再三嘱咐黄将军不要将起义一事告诉邓将军时,黄将军都明确表示:邓历来反蒋,他负责劝说邓将军一起举事,绝不会有问题!1949年12月9日,当刘、邓、潘在彭县龙兴寺通电全国,宣布起义时,九十五军、二十四军和原刘湘二十一军的师长潘清洲等将军们也联名向毛泽东、朱德发出起义通电。
在南坝驻扎期间,我已经对国内形势有一定了解,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失南京、丢上海、败走武汉,大势已去,“国将不国”。 九十五军直属工兵连有一个排长刘春圃是北京人,也毕业于中央军校二十一期。他与我常来常往,在谈心时,刘多次慨叹家乡已经解放,自己却在千里之外的四川苦熬、苦撑,不知为了谁!后来部队转移到绵竹驻防,刘春圃就不辞而别了,至今去向不明。
1949年11月初,社会上关于九十五军即将起义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些非川籍的中央军校毕业生不时出走,也不知是回家还是投奔其他军队?我因为身在家乡,能去哪里?何况,当时九十五军有绥靖地方的职责,成都坝子内的彭县、郫县、崇宁、灌县、新繁等地皆是其防区。
作为黄埔军人守土有责,自然应该顺应时代潮流!在这战乱不已的时候,我有了回家成亲的念头:一来年迈的父母需要人照应,二来也应该给远在金堂、相恋三年的女友黄英华一个交代。
但是,请假却很不容易。当时,部队频繁调动,先后由江油、青川等地移师平武,据说即将换防到松潘。
那时,部队里的黄埔学生已经跑得差不多了,营长何汉君迟疑不决,我好说歹说,搬出叔祖父官兴文,才得以回家。
谁知新婚燕尔才三天,团部就派我的同学陈科孝开汽车到崇义,以有警急任务为由,将我接走。车到廖家桥,因路况不好,还差点翻车。
第二天一早,团长胡志超在向我贺喜后就交代任务:到河西接收溃败的国民党军残部。其中有军校的两个团和一个特警团,还有内二警的两个团和代号为“秋风”的国军部队。这些军队或是走投无路,或是想到阿坝大山中去打游击。但是都不能从九十五军的灌县防区通过。
九十五军一方面不想让他们通过,另一方面是想招降他们,以增加起义时谈判的筹码。接受招抚任务的一共四人,分别是九十五军225师师部的两个参谋——中校王扬谷和少校朱笠;团部的上尉张干事和身为上尉连长的我。
一行四人,带着九十五军的派遣令向河西进发。刚到中正桥(今青城桥)头,有人高喊“站住”!待到说明情况,便有一个全副武装的人请稍待,另有一个飞奔而去。十多分钟后,那人笑着说:“袁司令有请!”前行到玉堂街上的一个茶铺,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人迎上前来,那人中等身材、年约五十,身着军服,肩上扛着少将军衔,连声说道:“鄙人袁学东,久仰,久仰,有失远迎。现在时局混乱,本部愿意投入贵军。如果不行,我准备单独干。”接着又说:“此去河西,沿途步哨很多,恐怕艰难,我派两名兄弟护送各位,如何?”王扬谷说明此行任务,再三推辞,并且将九十五军手令交给袁学东看,好说歹说,才得以脱身。走出玉堂地界,我对王扬谷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袁学东,此人是灌县有名的大土匪,不知他哪里找来一身将军服,好神气哟!”“他想投奔我们?九十五军该不会收编地方土匪吧!”我又说。王、朱二人忍俊不禁,大笑不止。
行至中兴,王扬谷将四人分为两组:一组由我和张干事到太平场,一组由王、朱二人前往柳街乡。原来,太平场的两个常规团和一个特务团是在向西昌撤退时,被解放军和刘文辉的二十四军截断去路后,逃窜而来的。其中有很多是中央军校的,与我应当认识,甚至很熟识。所以上级派官、张二人前往瓦解,给那些败兵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
我们二人迤逦来到太平场口,一个人从树后闪出,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高呼:“站住!”
我上前回答:“我是二十一期毕业的学生,今天有任务,要见你们总队长。”
“总队长今天不在,是办公厅吴起舞将军率领的队伍。”学生哨兵回答。
“请领我去见你们吴主任,有重大事情!”我回答。
走进太平场,满街都是一脸惊惶、失望的妇女、孩子——跟随部队逃难的军校家属们。看到这些,我心情沉重:“他们是无辜的,军校师生也是无辜的,因为军校毕竟是学校,而非战斗部队,我应该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脱离苦海。”正在这时,有人高喊“官焕!”抬头一看,原来是军校的卢文忠中队长。当年我在军校读书时,卢文忠是军校的篮球队长。这一下,很多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打听情况。
听说成都等地并无烧杀劫掠,如果军校不撤退,也不会有问题。有几位年轻家属齐声说:“就是嘛,难道我们还会上山打游击吗?”我趁机说:“很好!今天我不回灌县了,就与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出路。”说完,就与张干事等人一起到太平乡政府去找军校的吴主任。
在太平乡乡长王代贤的引荐下,我们二人见到了吴主任。听说我是二十一期的学生,吴主任倍感亲切。谈了几句关于时事的闲话,吴主任谈起他们的事情:按照上级计划,军校应配合胡宗南的部队,离开成都,撤往西昌一带,上山打游击。但邛崃一战,部队被打垮,军校只好从大邑沿山撤退到此,准备转向阿坝山区,到那里再说。现在孤军一只,军校的学生军队伍由吴起舞中将、赵我华少将、叶子均少将等人率领,下面就剩卢文忠中队长等几个校级军官。
“军校李邦藩少将总队长在率领学生抢渡新津岷江大河时阵亡,肖平波少将总队长率领的千余人与大部队失散,目前尚不知其下落。”吴主任又补充说。
吴主任虽然忧虑重重,但仍然下不了起义、投诚或归附九十五军的决心,他用沉闷的声音连连反问:“难道,国难当头,黄埔精神就一点点都没有了吗?!”见此情况,我只好从家属身上入手,说:“军校家属拖得太苦了,请吴主任考虑考虑。”
“当初,不该让家属随军,现在成了部队的大包袱!”吴主任点头说。
我趁机说:“就算九十五军不阻拦你们,你们前往阿坝,一出灌县西门,全是单行道,崇山峻岭,你们的汽车、高炮、战车牵引等等,怎样成行?再说,羊肠小道上携家带口,一天能行几里!还不要说给养!兵无粮自绝!”吴主任顿时焦躁起来。这时,站在一旁的张干事建议:“先把军校家属尽快转到灌县城关,九十五军负责安排食宿。”吴主任听后,示意官、张二人退出,让他单独思考。
一会儿,吴主任要我一个人进去,开门见山:“你是受过黄埔培养的学生,虽然在川军部队担任连长,但是请你告诉我:贵军派你来联系我们的目的!”我再次说明,即使九十五军放军校部队一马,西去松茂也是死路一条,同时也指出,只有放下武器,军校师生才可能有出路。目前,九十五军当然希望接受军校部队的武器,也不会让你们西去松茂。吴主任认为:“你们那位张干事想要我部家属先入城,明显是当作人质,我们不能接受。”我表示理解,并且说:“军校这里有那么多的领导和熟人,我绝没有扣家属当人质的意思。”吴主任听后点头说:“下午两点钟再开会协商。”
当天中午,我在太平场一家饭店宴请卢文忠等几位中队长。卢文忠要我下次来时捎带几条烟、几盒罐头来,我满口答应。此时有几个家属上前询问,我动情地说:“我官焕原是二十一期辎重一队的学生,前几天才回家结婚,也算是有家眷的军人。我能体谅大家,一定进言,劝说吴主任放下武器,听后解放军安置。保证你们在短期内就回到成都!”
下午,吴主任态度有所改变,提出以下三条:
一、不送家属进城;
二、不接受九十五军安排;
三、就地放下武器,听候解放军派代表前来谈判。
大家围绕这三条协商。只是,张干事因为此行目的不能达到,心有不甘,始终坚持要军校家属进城。我为使此事办妥,提出要吴主任派人进城洽谈、协商。
吴主任说:“本军并不是不愿向贵军靠拢,因为我们目前尚属友军,自应互相尊重才是。况且,我军并非贵军手下败将,贵军也非胜利之师,为什么我们要听指挥!”张干事见势头不妙,连忙解释,请不要引起误会。赵我华少将也从中圆场。叶子均少将这时提出粮食问题:希望九十五军能以友军名义支援军校一些粮食。张干事趁机旧话重提,要求家属先进城。自然不能达成协议。只好再推移到晚上。
晚上,我趁开会前,找到太平乡王代贤乡长,说:“你们乡上刚收完公粮,应该说过境的部队需要吃粮时,乡政府应该无条件拨给嘛!”王乡长回答:“按规定应该这样。但现在的形势是,解放军马上就要来了,假如我把公粮拨给国民党军队,共[chan*]党来了又不认,到那时我乡从哪里去拨粮食呢!我还想不想活命!”我说:“如果用武力逼你开仓呢?”乡长回答:“真要那样,就只有让他们拿去,但是起码要开张收条,将来我好交账!”我转身,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卢文忠中队长。
晚上八点,吴起舞首先声明:问题已基本谈清,家属肯定会跟部队在一起,哪有在战乱中甩掉家属的不义之师呢!其他问题请叶科长负责定夺。然后转身离去。由于张干事坚持要军校家属进城的条件,谈判最终未能达成协议。
第二天一早醒来,事情却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军校二千多师生集中在青城乡小学校的操场上,等待解放军派来联系的代表。原来,在军校学生抢渡新津岷江大河时,率领一千余人与大部队失散的肖平波少将总队长,辗转中到了彭县地界,通过地下党,与解放军搭上了关系,凌晨三时通过电话与吴主任联系,安排好军校师生起义投诚事项。于是我们二人便回城复命。
走到县城,第一眼看到的变化是:守城士兵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已经不见。我暗自纳闷:“难道九十五军已经明确表态了吗?”两人急忙赶到设在文庙街师部,向师长于戒需报到。于师长和胡志超团长等人正在谈话。官、张二人连忙行礼报告。张干事汇报收编失败情况。于师长笑着说:“这本来就是难以实现的事情,派你们去也算是我军的一个表态。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胡团长也安慰官焕:“王扬谷、朱笙昨天就回来了,也是两手空空!”然后又说:“今晚十时,师部要召开紧急会议,连长以上的都要参加。”我心想:一定是要宣布起义大事了。
晚上,225师师直机关人员以及全师连长以上军官集会,于师长宣布:“我九十五军今晚十时正式宣布起义,请大家摘下青天白日帽徽。”说罢,举手揭帽,摘下帽徽,团、营、连等军官也纷纷效仿。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师直属工兵连连长黄文臣去大声说:“我不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吃的、穿的都是国民党供给的,为什么我们还要背叛?!”
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于师长大怒,说:“我是你上级,少将师长,都要服从上级命令,你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竟然胆敢反对起义吗?”黄强硬地说:“人各有志,不能强迫。我要回老家湖南!”这时,于师长非常生气,举手给了黄文臣一个耳光,黄生气地冲出会议室。我连忙对师长说:“我去劝劝他。”师长点头,我便追了出去。
黄文臣字知诚,湖南新田县人,毕业于中央军校第二十期工兵科,当时年约二十五岁,驻防绵阳时,与我相处了几个月,关系不错。老实说,作为黄埔军人,我十分敬佩黄文臣的勇气和骨气。但是当时的国民党已经腐败透顶,失去人心,江山易帜已是大势所趋。我在文庙街口追上黄文臣,握着他的手规劝道:“叛蒋起义,又不是向日本人伏地投降。我们顺应潮流,挣脱黑暗,奔向光明,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好好想一想。”黄却怒目圆睁,狠狠地说:“我半夜起来,用手榴弹炸死他!”我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口:“别瞎说!你认为这样就重于泰山了吗!千万不要太鲁莽了。想想你千里之外的父母吧!念念他们的养育之恩,千万不能让老人家绝望啊!”经过很长时间,黄文臣才平静下来。然而,在次年的“二五叛乱”中,他还是走上了与人民为敌的道路,身死异地,令人痛心。
1949年12月23日,在灌县离堆公园的群众大会上,过渡县长王元枢宣布就职。会后,于师长对我说:“听从新政府的安排,我225师指挥部迁往崇义乡,师部就驻扎在你家——官家花园。你也不回675团,留在师部,担任警卫连连长。”
六十多年后,回首往事,我曾多次感叹道:“1949年,我的命运随着九十五军225师的起义而改变,人生道路的曲折,以及因此给家人带来的灾难是谁也不能想象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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