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1960
(——初出茅庐,叙永中学从教的一段回忆)
蒲宇伦
昨日,几位50多年前的学生从外地来寒舍看望老师,余心自然喜出望外,这么多年了,当年的学生已经步入退休的老年行列,时光真不待我啊!
师生相会,除了相互问候,唠唠家常,说说几十年的光阴是如何过来的,更多的话题是叙旧,是回忆60年那段令人刻骨铭心的历史。
初出茅庐
1960年我从泸州师范专科班毕业,被分配到叙永中学。 那是8月上旬,我们10几位同学乘了一辆陈旧的客车,从大河街上车,在三岩脑过轮渡,一路上车都在出毛病,修车,加水,不到100公里的路程,摇摇摆摆颠簸了6个多小时才到叙永。我虽然籍贯是叙永人,但还是第一次来到县城,感觉是冷清,萧条。寄放了简单的行李,便拿着介绍信去文教科报到。然后分别介绍到学校。我算是受重用的,被认命为持介绍信的领队,同时又分配到全县的最高学府。
叙永中学又称省叙中,曾经是同盟会川南革命的指挥中心,有许多著名人物在此从教,如同盟会的杨沧伯,白屋诗人吴芳洁,李盘谷等等,这些历史知之甚少。
叙中在永宁河畔,没有桥,铁泸滩有渡口,靠一条木船摆渡,下了船沿着石梯一步一步登上去,便是校园。我第一次跨进一中校园,两幢一楼一底的教室,有个礼堂,临河边是一排矮矮的平房,都显得很陈旧,校园里冷冷清清。来到门口,值班室的那位老头告诉我,假期,你找谁?我说是分配来的新老师,找领导报个到。值班的老头很负责,带着我去找主任。
一位中年男士, 高高的个子,正在花园里除草,见了我便放下活,拍拍手上的泥灰,接过我的介绍信看了看,只说了这么一句活;8月28日准时来上班。
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属于自己安排,我便回到老家莲花,这里是全县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地区,观音寺街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有农民,有居民,每天都在饿死人,村头有个肿病医院,死了病人家里没人安葬,就一个个埋在一个牛滚凼里。虽然我家是居民,有点杂粮供应,但是我也不忍心去占他们的那点点口粮。目睹家乡的那种饥荒和天天死人的惨状,我的肚子虽然也俄得咕咕叫,也梦想着能够吃一顿饱饭,但是自己就要当人民教师了,还得忍耐,还得有点自尊,为了不得肿病,有条自我约束的规矩;不乱吃东西。据家乡的干部透露全乡饿死的人要占一半,是全县的重灾公社。
饥饿时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8月28这个初入杏坛的日子。到了学校,首先是区总务处登记,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是教师了,享受每月39元的工资待遇,每月计划供应粮19斤(比在校当学生每月减少了13斤)这就是那时新教师的价值和待遇。开学了,老师,学生,一张张憔悴的面孔,一个个缺乏朝气的身架,每个人都在经受着饥饿的考验。十分幸运的是学校有几十亩校地,种了玉米,南瓜和蔬菜。开学第一天,第一次在师生伙食团进餐,就分到了一碗大白菜,二两玉米籽,饥饿的肚子得到了一次满足,实在太幸福了!
非常意外地碰见了初中的几位同学,原来他们在叙中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前来转粮食和组织关系。详细打听知道他们中有考上川大,川农,西安交大,哈军工,清华大学,这些同学的一 张张面孔顿时浮现在脑海里,万没想到那位个儿最小的朝柱居然考上了清华,一方面为他们高兴向他们祝贺,自己由于家庭贫穷去读了师范失去上大学的机会 ,有几分自悲,但是转念一想,他们还得去读书,我已经有了饭碗,比他们早工作几年,于是又产生了几分自信,自我安慰!
叙中初高中六个年级12个班,学生600多人,规模已经降落到了最低点。大灾之年,教师学生都处于饥饿之中,教与学都缺乏热情,人们对前途表现悲观失望,到底这种饥饿的困难时期还要持续多久。初出茅庐的我,人地生疏,保持沉默。初中部6个班,分配我担任六三级两个班的语文并且任2班的班主任。教学和班级管理都得从头学起,幸好我还有几分自信,在学校时担任学生会干部,组织管理有些办法。初一的娃娃,一大半来自农村,加之生活困难,吃字为 先,思想混乱,纪律松懈,管起来很费精神。经过一个多月的磨合,班级才开始理顺。每周至少要带着娃娃们参加两次义务劳动,或是去农场管理蔬菜,或是去挑砖,或是送肥下乡。十三,四岁的娃娃有多少体力?这是上级安排的任务,不得不执行啊!学生也不敢逃避,因为每天有一斤口粮计划(取得学藉的学生才有供应)不去参加的就要扣发口粮。有不少学生就是因为有这点救命粮,才没有离开学校。计划粮大半是杂粮,玉米,金豆,红薯,大米供应紧张。
生活虽然紧张,但是教学任务也还不轻,记忆最深的是那个落实到人的目标口号;“五歌十画百菜千题万字文章”,一个学期要唱会五首大跃进歌曲,画十幅反映大跃进人民公社的画,种一百窝蔬菜(解决饥俄的问题,很实在)做一千道题(包括数理化各科)写出一万字的作文。号召学生不怕困难,火线炼本领。实在地说师生们关心的还是吃的问题,有两位分到学校的大学生,肚子太饿了去伙食团偷饭吃被工人抓着打了一顿,被取消了教师资格,送农场劳动。我是班主任当然要组织学生去农场劳动种管蔬菜,任务是分到各班的,种好了有奖励。我是教语文的教师,如何让学生写出万字文章呢?饿肚子的事,俄死人的事,吃野菜草根的事当然不准写进文章里,要写歌颂三面红旗,赞扬人民公社的内容,这些内容对于初中已年级娃娃来说,实在困难 ,连老师也无法下笔,幸好一位学生家长送了我一本红色封皮的《叙永十年》编入了几十篇文章,工农商学, 党政财文 , 方方面面都有,十年的伟大成绩,还有官方的权威数据。如获至宝 ,选了一些片段 ,让学生抄写,东拼西凑,一个月下来就差不多有万把字, 聪明的学生,也在片段的首尾加上几句自己的话。那年代本来就流行浮夸弄虚作假,让学生抄一抄 总有些收获,只是不敢宣传推广。
一场小整风
学校农场养了些猪,每月杀头把给师生打牙祭 ,每人只有一二两肉。有老师发现教导主任家的床下居然有大罐的猪油,还发现校长人事干事,等几个领导经常去后勤主人家悄悄吃好的。教师中暗暗地传出学校领导多吃多占,搞特舒。在一次教职工大会上有老师斗胆提意见。校长是进军西南来的老干部 ,作风霸道,当场就指责提意见的人别有用心,制造混乱,困难时期与党离心离德。同时指出少数人在地下串连对领导不满就是对党支部不满。会场上鸦雀无声,空气十分沉闷。第二天晚上又开大会 把几个说领导多吃多占的老师叫出去,要他们交待问题,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问题要交待 ,领导家里有肉有油多吃多占是事实。忽然伙食团的几个工人冲上去把几个题意见的老师按跪在炭渣上,说他们反对支部就是反党。其实许多人都清楚,伙食团的那几个工人都是领导的心腹,大家饿肚子,他们是吃饱了的,当然要护着领导。有几位讲公道话得老教师也受到批斗。一场《小整风》把不少人整疯了!在生活异常艰苦的时期,居然还搞这种无情的斗争,极大地伤害了教师们的自尊心打击了大家的积极性。埋下了领导与教师们的矛盾。几年后的文革初期校长,书记,主任,人事挨斗挨打,也许就是那次《小整风》埋下的祸根。我是新教师,还是教师团支部的书记,为了维护党支部的权威,也只好违心地讲了一些空对空的不痛不痒的话,自己都觉得可笑!
支农劳动
转眼就到了秋天,县上布置全体师生下乡支农,抢收抢种,催交公粮征购,那时农村经过大战钢铁,大兵团作战,土地荒芜 ,肿病又收去了许多人的性命 劳动力非常缺乏。县粮库已经空虚,学校把高中部得男生,组织去云贵川三省交界的山区里运粮,因为没有车辆去运,来回一趟要三四天,真是让学生们受苦了!我们初中部就带领娃娃们下乡去挖红薯,点小麦,许多房屋空着没有人住,听说死了不少人。幸好有公社和管区干部接待给我们安排吃住,挖回的红薯个儿都不大,就做我们的口粮。有个女生突然病倒了,当地没有医师,有位社员和我把学生背着走了20多华里,到公社医院抢救。一个星期的劳动学生吃苦了,老师就更弄得精疲力尽,好在肚子没有吃大亏!
好不容易傲到了期末,完成了阅卷,填发了通知书把学生打发走了,这才有了点轻松。享受第一个带着39元月薪的寒假,回老家看望家人,不幸的是老祖母升天了,大伯,伯娘,堂兄,都离开了人世,其实他们都是因为肚子空了,饥饿把他们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在九泉之下就不会感觉饥饿了!
回到家乡感觉是一派悲凉,从公社一位朋友那里得知全社有一半的人死于饥饿,还出现了几起人吃人的案子,地委派来工作组,送来一些救济粮款,党委书记来这里蹬点救灾,形势有了好转。
另外我非常意外的是我们曾经相爱但又许久没有通信的女友,居然从千里之外的渝都跑来见我,我们的恋情是十分真挚的,只是因为困难时期,肚子问题还没有解决,没有心思谈个人问题,她,在困难时期还恋着我,我们商定等自然灾害过去,国家形势好转,我们就结婚成家。虽然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书面协议,但是两果纯净的心灵已经结合了。
难忘啊!1960 我走上了讲台,步入了杏坛,开始了漫长的教育生涯,庆幸的是在饥饿中生存下来了,决定了我们的婚姻关系,我们相爱,永远的相爱!
走过1960年国家开始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部分中学停办,有了一个进修深造的机会,国家在调整中逐步摆脱困境。
难忘的1960,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永远书写在人生的记忆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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