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底楼,是几十年前煤矿为矿工修建的第一批土楼。那个年代还没有煤气,全靠烧煤为炊,所以在楼与楼中间,另盖了炭房。炭房和楼舍之间,约有三四米空地,埋设了暖气洞后,表面没有硬化,上边积着一层并不算太厚的土层。别小看这层混杂着建楼时废弃的白灰、水泥、碎砖块、石子的薄薄沙土,因为即使在如此贫瘠的土壤里,也挡不住一些绿色生命的顽强生长。这种草,就是植物种类中最不起眼的野蒿。
今年雨水充足。时值盛夏,楼前向阳不行人的空地上,密密匝匝长满了齐腰高的蒿草,往年可没这么繁盛。粗壮一些的,主茎秆有铅笔杆那般粗,周身分岔出许多细长的苍绿色枝条,枝条上布满状如胡萝卜蔓的嫩绿枝叶,有些叶丛里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果实,一种火柴头大小的灰绿色颗粒。这是一种北方最为常见的荒草,几乎只要是有土的地方,都能见到它的踪迹。
百度一下,蒿草也被称为青蒿、黄蒿,有不少令我从未想到的药用功效。《本草纲目》载:香蒿、臭蒿、草蒿,其地上部分,味苦、微辛、性寒。用于湿痢、暑热、疟疾。《日华子本草》:“青蒿补中益气,补劳驻颜色,长毛发,发黑不老,兼去蒜发,心痛热黄,生捣汁服并敷之。”它清热祛湿解暑;凉血除骨蒸,退虚热;截疟;退黄疸;疗疥癣、痔疮;止鼻衄······
每天清晨醒来,站在阳台上洗漱,拉开窗帘,满目便印入蒿草的葱绿浓郁。开窗,一股只有它才有的气味伴着清凉的晨风扑鼻而入,虽然略微有些刺鼻,却有着旷野里才能感受到的清芬,于是昏睡了一夜的意识也跟着清新起来。
在我所熟知的植物中,蒿草可算做生命力最为顽强的一种。它们耐寒耐旱,根据地域不同,一年中可以绿七至十个月,一身贱命,随遇而安。这一点很像是早年来到矿山的第一代人,来自五湖四海人们抱着填饱肚皮的最低愿望,乘着建国之初百废待兴、矿山建设吹刮起来的大风,像秋天里缀满蒿草枝头的种籽,哗啦啦地从四面八方飘落下来,不计山穷水恶,落地便生根发茂。这是一种最可称颂的生存精神,它不像商人一样四处求利却终归要回到老家,也不像农民一样毕生偏安一隅,离开故园便感到无所适从。尽管蒿草因其粗陋的外貌和不雅的气味为人所不齿,但玫瑰有玫瑰的优势,蒿草自有蒿草的益处。天造万物的初衷,并没有赋予哪一物种以特权,正如同城里人和乡下人只是居住地与劳动方式的不同,穷人和富人只是获取的不同。是古已有之,现代社会尤甚的人性扭曲发展,衍生出的势力观念和社会等级意识,造成了人类厚此薄彼的差别,这是一种典型的功利主义价值观。
结婚十六年,我们一直住在这栋旧楼里,妻子多次提出换房、买房的想法,我对此不置可否。我是个比较保守的人,难以跟上时代的变化。当你紧紧巴巴积攒买新房的钱时,货币逐年贬值,楼房已是水涨船高的天价。与其过那种刚还清房贷又觊觎贷车却四处节省的紧日子,还不如放弃力所不能及的目标,就低不就高,倒是轻松自在。妻子眼见美好的愿望逐年破灭,于是就贬低我就像门前那堆蒿草一样没志向,这个比喻于我也算贴恰,蒿草就蒿草吧!当婚姻生活几经纷争动荡最终完好如初,当工作单位历经变迁却毫无建树,能够保有一份安宁也是好的啊!即便这份安宁的形态如同蒿草,是如此的不起眼,可那又有什么呢?生活的根基还在,幸福的基本因素还在。
这蒿草是我足不出户便可以看到的唯一的一种野生植物,这要比观赏室内的盆花更增几分野趣。这片向阳的楼前空地,是未经我躬身圈磊栽种,自生自长起来的一座“后花园”——我冠之以其美名是有道理的:近年来楼房住户不再烧煤,阳台前的炭房便逐渐冷落下来,只放一些不得不剔出户外、扔掉又可惜的破烂家什。前一栋楼住的人们很少像以往那样频繁出入此地,而这正好成就了这座”后花园”的幽静。我特意在阳台前开了一扇门,不为别的,只为在闷热的夏夜里,饭后能够走进我一个人的蒿草花园,坐在被雨水冲刷的白净的暖气洞突出的水泥盖板上,嗅着这股原始自然的气息,在水一般浸润渐深渐凉的夜色里,以微风做伴,仰望满天星辰,把白昼的喧嚷啁哳好好清理一下。
无雨的夜里,饭后我通常会在这儿独坐一个时辰。日久天长,这不仅成为我消夏的一种习惯,也成为放松身心、调养精神的一种方式。“昼观世事之更替,夜观万物之消长”,心灵难得的最是“清净”二字,当引起各种欲求的琐事杂念搅扰得我心神不宁时,清凉静美的夏秋之夜是一剂惩愤窒欲的良方。生命易逝,欲望无穷,方寸之间,心念何曾有片刻止息?这几天在读一本书,书中有两段话说得非常好,故不惜文字摘录如下:
“朝市喧嚣,舟车杂沓,转盼之间,悉为飞尘。若朝花之谢夕英,后波之推前浪。”
“人禀有限之气神,受无穷之剥蚀,精耗于嗜欲,身疲于过劳,心烦于营求,智昏于思虑。身坐几席而神驰八荒,数在刹那而计营万禩,揽其所必不任,觊其所不可得。”
能够洞悉生命易朽的本质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不惑之年以后,元气衰竭而负担日重,固本护身为慧者所重。我也是在去年遭遇了一次工作上的挫折后才逐渐醒悟到这个道理的。可是,要真正做到“菩提无树”、“息心养气”何其难啊!这也便是禅道两家多为世人仰慕模仿的原因。
此时大地一片苍黑,华灯渐繁,嚣声渐弱,仰望天空一派如湖的暗蓝澄明,顿生井底一蛙、生命渺弱微茫之感。草丛中一两只蟋蟀在低吟浅唱,一只野猫倏地从别家的炭房顶上越过,消失在茫茫夜色。对面几层人家的窗户里漫出被各色窗帘减弱了的灯光,温暖而柔和。一阵微风吹过,蒿草们互相摩挲着身体,肌肤相亲,相依为命,和人类一样,在永恒的时光中消磨着一春一夏,一秋一冬。
心绪特别烦乱时,偶尔也会炒一样小菜,自斟自饮,喝上二两低度的白酒,实在是不胜酒力。兴奋之余,且呼且唱,推开前门,萎然于地,天不旋而地转,物不动而心移,一种迥乎于平素的独特感觉慢慢袭来。那是抛开无常世事后内心重获宁静与自由的无拘感,在这种状态中,觉察到内心深处有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悄悄复活、升腾,那是什么?是自少年起就潜藏在身那难以释怀的文学情节,是性情真我一直以来渴望的心灵倾诉,是需要以自我的形式将数十年压制的云烟和热量释放的激情。她们状若飞天,从暗夜空气的缝隙里陆续穿梭而至,仙香缭绕飘渺无定,笙歌弦乐气象万千,几至令我手舞足蹈却茫然无措,稍一迟疑,只一支烟的功夫,天女们仿佛听到一声命令,瞬间踪迹全无,渺不可寻。
那种似在仙境的玄妙和当时想要表达的欲望,由于过往无数生命晨夕的浪费和资质的愚钝,一鳞半爪的抓取似乎总是枉然,那就像美好姻缘一样可遇而不可求。而我却嗅得出那种境况所掩藏的象征意义,它是一道含有暗示性质的光芒,照亮了我所要走的后半生路途,它——将是我涉过迷茫困惑的中年之河后,笃信笃行的唯一宗教。 2012年9月2日,再改于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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