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刚正做在炕檐上抽着烟,见我来了连忙起身:“刘峰!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快坐!”他的声音本来就大,现在又这么激动,听着有些瓮声瓮气的。
“我刚到家不一会儿,就过来看你了,怎么样,还够意思吧?”
“那是,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忘了哥们儿。”
这话说得我有些惭愧,这么久回来一次,也没想着给他买点什么礼物。见他抽着自己卷的烟,我连忙把兜里的大半盒芙蓉王拿了出来:“来,抽我这个。”
他接过去没直接点着,先是看了看,说道:“你小子也抽烟了?还是好烟呢。”
“我还没学会呢,不过在外面混,兜里没烟还真不行。这盒烟买了十多天了,还剩这些呢,这回遇到你,可算找到主儿了,帮哥们消灭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算是帮你一个忙。”他笑着说:“怎么还不坐?是不是瞧我这屋子太乱了?”
“呵,兄弟我可不是来参观的。”说着,我一屁股坐到了炕檐上。
看我坐下了,他就忙着打听我的近况,我知道这不同于外面的世界那种敷衍的寒暄。于是我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语言,向他讲述他完全不懂的我所涉及的那个行业,为了不让他的自尊受到一点伤害。
尽管这样,他还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并不时地问上一句,我再耐心地解释,直到他连连点头为止。
等他听得差不多了,我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哎,能怎么样?我现在的情况婶子和你说了吧?”见我没说什么,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大凤走的时候,我还在工地上干活,是我妈打电话叫我回来的,我当时听了,手机都没拿住——我怎么也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瘦削了许多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滑落,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米八多的汉子流泪!
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恨大凤吗?”
“开始的时候是有些恨,恨她这么狠心,扔下我们爷俩不管。可是后来,我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用,自己连老婆都养不起。现在呢,我谁也不恨了,我开始想她,开始为她担心,你说我他妈的是不是有些贱?”他痛苦地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能说什么?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大凤从没受过一点儿委屈,平时虽然看上去挺厉害的,却没什么心眼儿。这么冷的天,她能吃饱穿暖吗?外面和家里不一样,她会不会受人家的气?”
我不想让他继续这个痛苦的念头,就赶紧岔开话题:“将来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等她回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住她!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孩子!”他非常坚定地说。
“我支持你,兄弟!”我也跟着激动着,也更支持他这种不多见的爱情。
门开了,一个小男孩匆匆跑了进来:“爸——哦,峰叔叔好。”
“小东博好。”我笑着对周志刚说:“你的儿子可真乖,我刚回来那会儿,找不着我妈了,还多亏他‘指点’呢!”
周志刚看了看儿子,似乎从刚才的痛苦中一下解脱出来:“俺家的镜框上不是有你的照片嘛,他总是问我那是谁啊,我就一遍一遍地给他讲,这是他刘峰叔,是大学生,叫他好好学习,将来也像你一样有出息。”
听他这么一说,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多大出息,不过呢……多念点书确实是好事儿。”
没有知识,人就会愚昧下去;知识多了,人又会变得迂腐。但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还是选择后者,也希望眼前的这个孩子能和我走一样的路。
“上学了吗?”我问小东博。
“上学了。”
“几年级?”
“二年级。”
“功课做完了吗?”
他没回答我,却上炕找到自己的书包,掏出作业本递到我面前:“请峰叔叔检查。”
我被逗得哭笑不得,但还是拿起这孩子的作业本,认真地翻了起来。
本子是“田字”格的,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楷体字,虽然不是那么漂亮,但却可以看出写的时候是多么认真——铅笔留下的痕迹很重。老师的习惯还是我小时候那样,一个字就要写一行,用无聊的重复来巩固孩子们的记忆。不过实践证明,这样的方法对好动的孩子们还确实有点儿效果。
“100分!”我把本子还给了小东博,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他则骄傲地对周志刚眨了眨眼睛。
又有开门的声音,这回进来的是周志刚的母亲。还没进里屋的时候就听见她喊小东博:“东博啊,不是让你叫你爸吃饭吗,怎么现在还没过去?”
“奶奶,我给忘了……”小东博低头说。
“二大娘,都是我给岔开了。”我对周志刚的母亲说。
“是刘峰啊,啥时候回来的啊?”她的嗓门可比周志刚要高。
“下午回来的,过来看看大刚。”我连忙应道。
“一起过去吃吧。”周志刚对我说。
“不了,我家饭也好了。”我说着就往外走:“不走的话改天我再过来。”
还没等周志刚再说什么,他母亲就开口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在这吃吧!”
小东博也拉着我的衣袖:“峰叔叔,上我奶家吃饭吧。”
我是一定要陪母亲吃饭的,可是这一老一小的盛情却叫我为难起来。
“刘峰,回家吃饭了!”还是母亲在这个时候为我解了围。
我满满地为母亲倒上一碗啤酒,然后自己也倒了一碗,接着把酒碗端了起来,想对母亲说点什么。可当我看到母亲鬓角班驳的白发时,我竟什么也没说出来。在父亲去世以后这十年里,她苍老得很快,我也没能在她身边照顾她,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无比愧疚。
邻居们都说,我父亲没有福气,眼看我要毕业挣钱的时候就走了,而母亲却可以享几年福。可是这些年我除了经济上的接济以外,我只能为了自己的明天奔波打拼,连回家看看的日子都屈指可数,母亲又享到什么福了呢?
“想什么呢,儿子?”母亲微笑地看着我。
“没想什么,妈,这些年苦了您了。”
“苦什么苦啊,妈不是挺好的吗?”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你看现在咱家,房子也修了,井也变成电泵的,彩电、洗衣机什么都有,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么多年,我都没在您身边照顾您。”
“呵呵,傻孩子,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事,看着你们忙着自己的事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恋窝的鸟儿长不大,你看你那些小伙伴都在家呢吧,可是他们的老人却都在为他们发愁——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母亲意味深长地说。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也好受了些,问母亲道:“叔对您好吗?”
“他呀,对我还行,心挺细的,也挺勤快的。”每次问母亲,都是一样的回答。
“哦,那就好,要是他对您不好的话,您就到我那去,不跟他过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才不上你那呢,你们都那么忙,我一天到晚在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闷都闷死了。在这多好,愿意上谁家溜达就去待会儿,不愿意的话就在家看电视,上你那光爬楼梯就够累的了,更不要说出去溜达了。”
“要都像您这么想,谁还往城市跑啊,城市还怎么发展啊?”我和母亲争辩道。
“发展城市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太太,还大字不识一个,去添什么乱啊!”母亲还是笑着说。
我还是没辩论过母亲,虽然母亲没什么文化,可是感觉她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看来智慧和学识是不成正比的。
我没再和她争论下去,而是把几个月来我的公司的发展情况讲给她听。当然,只说了乐观的方面。她听了高兴得点着头,并一再嘱咐:“你挣钱一定要省着点儿花,多攒点儿钱,将来要是有急用的时候也不憋手。你看我和你爸供你上学那时候,有多难啊!”
“我会的,您放心好了。”我说着笑着从兜里拿出一张龙卡递给母亲:“这是我临回来时办的卡,用的是您的名字,我知道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而且儿子现在有钱了,怎么也得让您和叔改善一下生活,就先在里面存了一万块钱,以后我来回坐车就不用带钱了,还省得防小偷。您到市里的建设银行就可以取钱,帐号填这上面的十九个数字,密码是您的生日——580928——58就是58年,09就是9月,28就是28日。”
“傻孩子,妈这还有点儿钱,够花。这几年你也没少往家拿钱了,妈和你叔这几年也缓过来了,这钱你就自己留着吧,你用钱的地方比妈还多呢。”说着,她又把卡推了回来。
“您要是够用的话,那这卡您就这帮我保存着吧,缺钱就去银行取,不够时就给我打电话,我再往里存。”我坚持着。
“那好吧,我先帮你存着。”母亲说着,把它揣到了口袋里。
接着,她就把家里的经济状况详细地和我说了一下,说是想叫我心里有个数,叫我放心。她还叫我不要告诉继父,我不知道她这是不是留什么心眼儿,但想想他们都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还是觉得好笑。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啊?”
“后天是我爸烧十周年,我想去坟地看看再走。”我回答道。
“行,你也该去给烧点儿纸的。”
-全文完-
▷ 进入黄河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