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晚秋。
在这样一个季节,我又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路口。
水泥公路上分出的乡村土道两旁,两排高大的白杨树静静地守候在那里,枯叶在路面上铺满了一层,还有几片仍飞舞在空中。这一切,都似在等待故人来。
下了公共汽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便陶醉于眼前的这幅画面。可能是习惯了城市的喧嚣、拥挤的人群、忙碌而机械的生活吧,我欣喜之余,似乎又有点不适应,甚至不敢相信尘世间还有这样一份宁静。
肩上扛着不小的旅行包,里面装的是给母亲买的各种营养品,很重。自己有了收入以后,每次回家,我都尽可能多地往这包里塞东西,因为我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我所有的收入中,母亲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一包东西和我贴补的一些家用钱。好象这些就可以代替我尽一个做儿子的责任,好象是这样。
也曾经几次和母亲提出,把她接到我在那座遥远的城市里的家中去住,可她总说不习惯,说整天没有人和她说话会闷得慌,说上下楼太费劲,说城里的床远不如乡下的火炕,失去了“地气”……
其实我知道,母亲不去我那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我的继父。
继父是在父亲去世半年以后和母亲走到一起的,那人很实在,只是话也不多,这一点有些象我的父亲。母亲嫁给他时,我还没毕业,自己的工作也还没着落,更没有余力去照顾她。而她身体又不是很好,家里还承包着一垧多农田,的确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来分担。母亲打电话通知我时,说邻居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因为家里穷,他的老婆不和他过了,他也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不过不在身边,常年在外面打工……还有就是听邻居说,他人也很勤快、能吃苦。我当时回家看了一眼,见母亲挺同意的,也就没有什么意见。如果说两个人最初走到一起是“搭伙”,那么这十多年下来,怎么也会有一些感情的。
而做为晚辈,每次回来给母亲买礼物的时候,总也不忘了他那一份。
双脚踩在落叶上的感觉很好,软软地,就象踩着乡情。
记得很小的时候,这里的白杨还是刚刚植下的小树苗的时候,我就常和小伙伴们到这里玩。
这里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公共汽车的地方,和那些小伙伴一起,只是远远地看,不敢接近。
回家后我兴奋地对父母说:“我们今天看到了一只会跑的兔笼子,比马跑得还要快呢。”
父母听了就笑了,不过又怕我总去那里被车碰到,就说:“你以后可得离那——兔笼子远点呀,它会吃人的。”
于是我便神乎其神地去告诉别的小伙伴:“咱们看到的那个兔笼子原来能吃人。”
“你听谁说的?骗人!”
“骗你是小狗!我爸爸妈妈这么对我说的,他们还能骗我吗……”
见他们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我就提议:“我说了你们也不信,要不,大家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他们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通过了我的提议。不过我们还是小心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直到看清了那“兔笼子”里真的有人,我就听到有个小伙伴喊:“快跑!”大家就迅速转身跑了回来。
就这样,从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兔笼子”便被我们说成比大灰狼还要可怕,再也没有其他孩子敢到山坡这边来。
以致于母亲第一次带我坐公共汽车进城走亲戚的时候,我怎么也不敢进去,怕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直到母亲给我做了示范——进去出来两三次,我看见没有什么事儿,才半信半疑地上去,弄得满车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也是在那次进城,我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没有见到过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往来的数不清的汽车,林立的高楼,热闹的市场……
从那以后,我一有时间,又开始来这个路口了,看每天去往城里的汽车,想山村外面的那个世界。
这路口也就俨然成了两个世界的分界点,一边是繁华富裕的都市,一边是荒凉贫困的山村。
许多年以来,很多人从这里走了出去,带着他们的各种各样的梦想。当然,他们的梦想都很简单,不是当官,也不是发财,只是为了摆脱他们生活着的环境,只是为了换一个方式生活。我曾经不解于他们的执着,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渐渐理解了他们,并且成了他们中的一个。只是我追求的方式和方法都与他们不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们大都又走回来了,而我却真的走了出去——从农村到城市,从安定到漂泊。
现在,每天在城市里游走,似乎没有一个角落可以静静地歇息,没有一刻可以什么象现在这么纯粹地宁静,但却可以生活得更加富足,生活得更加充实。
肩膀被旅行包压得有点疼,也到了山坡顶上,我就把它放下,准备歇歇。当旅行包离开肩膀的那一刻,我感到忽然轻松了许多,那么我们做人呢?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这样那样的欲望,往自己身上加了这样那样的负担,甚至与此同时还会沾沾自喜……想着这些我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的旅行包,我笑了——我自己呢?我这一大包东西不也是负担?
我这应该不算,我这样安慰自己:母亲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我的翅膀硬了,羽翼丰满了,却从她身边飞走了。而我经过千万里的跋涉,终于把自己的收获拿出来一部分作为对她的回报,即使这是负担,也是我心甘情愿扛在肩上的。
下了这山坡,再走不到一公里路,就是我的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父亲去世以后,母亲还住在那里,后来又和继父一起,把那房子修了,一直住到现在。
走在这熟悉的土道上,象是沿着被风干的泥沼下自己依旧清晰的足迹,走向回忆中。眼前依稀闪过的,是这条路上镌刻的那么多难忘的光阴。
吱吱呀呀的老牛车上,一个顽皮的孩童高声地唱着连词儿都记不全的《信天游》,同在车上一对农民夫妇开心地看着,听着……那是我的童年,父母下田干活,我跟着去玩耍。
一个土生土长的山里娃,背起了厚厚的行囊,一步一步地走出大山,在他后面,一张憨厚的笑脸上,写满了骄傲和期望……那是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父亲一路把我送了出来。
阴霾的天空下,一辆因为载着太多悲伤的灵车,开得很慢,一个披麻戴孝的青年,木然地捧着一只匣子……那是父亲去世了,我也开始明白什么是这世界上最疼的痛。
一个晴朗的假日,几辆花车喜气洋洋地从这土道开进了小山村,一对恋爱已久的情侣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那是参加工作第二年的五一节,我和女友回到老家的旧屋举行了热闹的婚礼……
三十年来走过的人生,回眸时才发现只有这样一些足迹,而每迈一步从抬脚到落地的过程中,还有太多纠结的千丝万缕,它们只是偶尔被记忆拾起,更多的时候还是被匆忙的心遗忘。
一路上一个熟人也没碰见,进了村庄的时候,看见了正在牛桩前喂牛的赵凯,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我。
“刘峰回来啦,刚下车吧?”还没等我和他打招呼,他先开了口。
“是的,喂牛呢?”我也和他打着招呼。小的时候父母教我要有礼貌,见了熟人就要打招呼,可是我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终于找到了窍门——见人家干什么的时候,就问人家在做什么,肯定句后面加问号就可以。要是长辈的话,前面还得加上称呼。比如“二大爷,去放牛啊?”、“三婶,在铲地啊?”等等。
“嗯,到屋待会儿啊?”他边说边打量着我。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看着我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羡慕,又有几分无奈。
“不了,我还是先到家看看吧,一会儿再过来。”我边说边加快了脚步,直奔自己阔别已久的家门。
有多久没回家了?我暗自问了问自己。其实时间倒不是很长,只是每次到家都是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因此,母亲常笑说这个家对我来说是“旅店”、“饭店”,我则戏称为“休闲胜地”、“避暑山庄”。嘴上虽这么说,可我心里却明白,家永远是最温馨的,不管我离它多么远,也不管我已离开它多么久。现在我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老婆和孩子,有了城市里那座房子,可感觉那里和这里永远都不会一样。
大门没锁,我直接进了院子,可一看房门却是锁着的,怎么办呢?把旅行包放在窗台上,我在院子里踱起步来。打了妈妈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或超出服务区”。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回来前就没告诉她,结果吃了一闭门羹,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是没有人回来,我只好去东边的邻居家找找。
几个孩童在那里无忧无虑地跳着皮筋儿,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想着自己的童年,童年离我竟是那么遥远。
孩子们见到我,先是怯怯地看着,因为陌生而不敢和我打招呼。
他们都是谁家的呢?几年来,我见到妈妈的次数都有限,更别说这些仿佛一下子从襁褓中长大的孩子了。
终于有一个看上去稍微大一些的男孩子,似乎认出了我,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是峰叔叔吧?”
“哦?”我笑了,“小朋友你认识我?”居然他们当中还有能认出我的,我惊喜而好奇地看着他。
-全文完-
▷ 进入黄河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