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lia)匠
——《我们队里的年轻人》系列之一
1.喜好
“一坝田儿四角四方,田儿中间坦坦平阳,水儿关得明明亮亮,秧儿打进哧多哧多。”这是一首描写水稻插秧的民谣。每年金色的五月,我们这个地区就进入抢插抢收的“双抢”季节,一坝坝明明亮亮的水田,被翻耕一遍,然后耙得平平整整,趁着水还是浑的,把扯好的秧苗扔进田中,插秧手们随即跳进田里,开始编织一幅美丽的图画。很快,这块水田就被铺上了绿色的地毯。等到田里的水一澄清,沉淀下来的泥刚好扶住刚插上的秧苗的根部,就像加了一道保险,秧苗就能顺利地生长了。这时候,插秧手们早已奔赴另一快犁好耙好的田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耕种是以生产队为单位。栽秧使用的是千百年来留传下来的传统的方法。我们生产队的二百多亩栽秧面积,就是由十几个栽秧能手在将近一个月时间里完成的。这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农活,一般人是不能进入栽秧组的。
而栽秧却是我非常向往非常喜欢的一种农活。每到了秧苗长到两寸深时,就开始天天盼啊盼,盼它快点长到能栽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那原因大概有这样一些:首先是对水的喜爱。不要说大人,就是刚出生的婴幼儿,大多对水有一种特别的喜好,玩着水就不想离开。这也许是由于生命来源于水的缘故吧。在水里干活儿,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感。其次是那时候的水田里几乎都有鱼,那鱼全是野生的,没有谁去喂养。大的乌鱼、鲤鱼一年之内可长到两三斤;一二两、三四两一条的鲫鱼更是到处都有。虽然被耕田、特别是耙田的乡亲已经捉去不少,但他们主要精力在干活,只有碰上了大个的才会下手,到栽秧时自然还有不少。试想栽着栽着,一条大鱼从手边、或者脚边蹿出来,你先是一惊,然后迅速伸手去捉,那鱼又飙到其他人身边去了,几经周折,终被人捉住,哪个捉住自然就是哪个的了。那惊喜、那刺激,哪里还顾了辛勤劳作的疲累?有些鱼多的田里,这种惊喜往往频频出现,给本来很苦累的农活平添不尽的喜气。再次这是一种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干活的场合,人们手里忙着,口里却不闲着,拉山歌、讲笑话、调侃一些荤段子、还有一些耐人寻味的故事这时候都出来了。你方讲罢,我又接过来。一时间,秧田俨然成了一个游乐场,欢声笑语不断。就连田边路上的行人也往往放缓了脚步,甚至停下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我喜欢栽秧的原因还远不止这些。那几个栽秧能手,特别是打猎(lie)匠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2.传奇
我们那里的水田不是都那么四四方方的,也不是什么规则图形,面积大的四五百平方丈,小田一二十平方丈,几平方丈的也有。小田好办,怎么栽都行;那种大田就需要十几个人跑好几个来回。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人从田中央端端正正地栽出一幅秧去,叫做破田,又叫打“猎”(方言里这个字读“lia”,阳平,普通话里没这个音节,故用“猎”字代替,下同。),这个打猎的人就叫猎匠,或者称为秧师。打猎的好处是把大田从中分成了两块,这边栽过一幅秧去,就不用再走一两百米远的空路回到田的这边来,而是直接就可以从那一边下田了。一幅秧是五个横排,也就是一个人栽完五窝秧,就向后退去栽第二个横排,一直退着栽到田的那一头,就叫做一幅。
可别小看这个打猎匠,也千万别以为任谁都可以成为打猎匠。好的打猎匠一幅猎儿打出去,就好像五根端端正正的绿色杠子整整齐齐地横在了田中央,又像五条被人拉住两头绷得直直的绿色绳子均匀地摆放在田中央。这时候,打猎匠心里甜丝丝的,看着自己的杰作,欣赏不够;耳边听着别人的赞叹,像是收获着最高的奖赏,那成就感,那得意,只有他本人能够体会得到。以至于过了好多天,经过那田边时,也还要仔细地欣赏好久。别人在欣赏那猎儿的同时,对打猎匠充满了崇敬、羡慕,高手们往往还带着一丝嫉妒。
多少聪明伶俐的小伙子,看着别人的成功,心里痒痒的,也想去试试。他们大着胆子,第一个下到田里,学着打猎匠的样子,选准了点,定好了位,就一五一十地栽去了。可是不到十排,往往就乱了阵脚,东偏西倒地找不到方向了。只好羞愧地迅速拔掉刚才栽的秧苗,把打猎的活儿拱手让出来。打猎匠这时满脸不屑地说声:“找个小田练去!”算是对这些胆大的小伙子的奖励了。可是练来练去,不少人连在十几丈的小田里都栽得东倒西歪,就自知不是打猎匠的料,不敢再试了。
打猎匠的传奇故事却在栽秧时被广为流传,且盛传不衰。
其中一个故事说的是,离我们家不远的罗兴溪有一块六七百平方丈的大田,每年的打猎的任务差不多都是由一个当地著名的打猎匠所承担,几乎无人可替代。
这一年,打猎匠刚刚下田不久,岸上就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妇人,她一来就站在打猎匠前面指指点点。打猎匠见那妇人生得有些乖巧花俏,害怕乱了自己心性,看了一眼之后就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谁知那妇人站在自己的瞄准点上就是不肯走,打猎匠有些生气,心想你看着不走,难道你还懂打猎不成?谁知那妇人象是故意气打猎匠似的,突然开口了。她娇声对打猎匠说道:“师傅,好像有些走样了哦!”那师傅心里明白,刚才由于看妇人,心里动了一动,也许猎儿上真的就有所表现了。但是凭老师傅的定力,凭多年以来的经验,这点小小的瑕疵只要发现了稍加注意,用不了几排以后就可以修正过来了,别人是看不出一点破绽来的。老师傅有点嫌那妇人多管闲事,于是没好气地说了声:“我都栽走样了,那么你来嘛!”这本来是一句气话,谁也不会料到,那妇人真就捞脚挽手,扎搏停当,说声:“那我就真来了哦!”“咚”地一声跳下了田。
那妇人跳到了打猎匠的左边。岸上的和已经下了田的人们都有些吃惊。要知道,打猎匠栽的那一幅秧叫做猎,紧挨着猎左右两边的一幅叫做陪猎,猎右边的是顺翼,猎匠师傅下田以后,陪猎匠和其他人都可以从右边陆续下田了;左边那一幅是反翼,最难栽。虽然也叫陪猎,但一般是留给打猎匠的,待猎完成以后,打猎匠再从田的那一边栽回来,就成顺翼了。谁如果从左边下田,如果你没有打猎匠的本事,那你不是一个糊涂蛋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所以有俗话说:“下田一幅反翼,老板喊你起去!”
打猎匠见那妇人栽了反翼,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心想有笑话看了,也就没有在意。
看看将到田的中央,大猎匠才发现那妇人是个快手,渐渐赶上自己了。打猎匠不由得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他的反翼。这一看不要紧,大猎匠顿时紧张起来,那妇人的秧栽得又快又好,五个纵排看起来比自己的都要清爽漂亮得多,就如尺量绳弹过的一般。
打猎匠这才知道遇上高手了,马上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刚开始有所察觉,打猎匠也许可以使用一点小动作让那妇人难堪。而现在,一幅秧早已过半,什么手脚都再也使不出来了。况且,现在如果不加快速度,被那妇人赶上,超到前面去了,那妇人岂不成了正猎,自己反而成了陪猎,这老脸将往哪儿搁?
要是碰上的是自己心悦诚服的高手,打猎匠也许会调侃地说声:“今天这田里出了贼了。偷了我的猎儿去了。”然而此时此刻,老秧师无论如何也调侃不起来。眼看就要栽在一个小媳妇手上,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拼尽全力了。
有了这样的心理压力的老秧师彻底乱了方寸。眼看着那妇人来到了自己面前,那两半圆圆的屁股不停地在自己的眼边扭来扭去,一对大大的奶头在老秧师的面前晃来晃去,老秧师被逼得步步退让。如果不是凭藉多年来的深厚定力和功夫,老师傅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过成为陪猎的命运。但是,到头的时候,那妇人的第一纵排稳稳地定在老师傅所定的位置上,老师傅生生地被那小妇人挤过一幅秧的位置去。
老秧师输了。从此终身不再打猎。
3.执着
我是那种敢于大胆下田的小伙子中较执着的一个,在小田的训练中也有过几个较满意的作品,自然兴致就特别的高,向往着进攻中等的田,甚至大田;向往着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受人另眼相看的打猎匠。三个打猎匠中最年轻的那个就对我说:“你还不能打大田的猎,功力还不到家。”我不信,瞅准了一个空子,去打了一个中等田的猎,满心以为定会一鸣惊人,结果栽出来以后闹了个满脸羞愧。
我开始虚心地向秧师们讨教。秧师们只告诉我一些基本的常识,说:“就这样栽就是了。”我知道,是我得罪他们了。说起来,我和他们是有一些“过节”的。
那年我才十三四岁,早已迷恋上栽秧了。有一天,我和另外几个比我还小一点的小伙伴一起,悄悄密密地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偷偷摸摸地下田了。可是不久就被大人们发现了,他们一起驱赶起我们来。说:“小孩子家家的栽得来什么秧?还不快点上岸去!”几个小一点的见大人们在正式驱赶,就极不情愿地爬上了岸,只有我赖着不肯走。头号秧师开始点我的名了,说:“你也上去,把他们带走!”声音很严厉,一副坚决不让我们栽秧的神情。我见完全没有了退路,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冲口而出:“我偏不走!我就要学栽秧!生产队不给我拿工分我也要学,尽义务。你们哪个没学过,从你妈肚子里落下来就会栽秧了?”秧师们完全没有料到会遭受到我这么强硬的抵抗,有人出面打圆场了:“他要学,就让他学嘛!”就这样,我挤进了栽秧的队伍,并且以后也没有再受到驱赶。然而对于秧师们来说,我的活对他们确实是冒犯,顶得他们的心里肯定不好受。
为了缓解那尴尬的气氛,二号秧师讲起了笑话。笑话结束,气氛缓和一些了,二号秧师开始发动针对我的对山歌。我由于刚开始栽得慢,远远落后于他们了。于是,二号秧师吼了一句:“田那头是个啥子?”众人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是件衣裳。”二号秧师又喊:“是衣服就收过来呀!”回答:“是个人哪!”“人怎么没见动?”“死了!”“死了怎么没人哭?”“是个绝房!”“死了怎么没见臭?”“慢慢就臭(凑)过来了!”
我知道这次的带有侮辱性的发泄并不只针对我一个人,那些凡是栽得慢的,远远落后于大队伍的都会享受这样的待遇,于是我开始练速度。父亲说我的伯父当年就是一个栽秧快手,一下田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前面的人就是离得再远,他也能很快地赶上去,关人家的塘塘。赶上前面下田的选手并超过去叫作“关塘塘”。被关在塘塘里的选手那个急呀,再加快速度也逃不出去,就只好让位。所以选手们下田前都得衡量所有的人,不敢走在快手的前面,怕被关塘塘;也不敢在后面慢慢地栽,怕遭到全体选手类似上面说的那种声讨。
4.奋斗
父亲给我讲了栽快秧的诀窍:不要伸腰,握秧的左手紧紧跟随插秧的右手移动,双手之间的距离越近越好;紧贴水面,不要拿高了,右手插秧时,左手几个指头同时将秧苗愣开,做好右手取秧的准备;从左到右栽完五窝秧,又从右到左栽下一排,这样可以减少腰的扭动,节省体力,这叫“两边发翼”,比“单边发翼”更快。这样手脚配合好了,一秒钟甚至就可以完成一排五窝秧的栽插。试想,这是怎样的速度啊!我按照父亲讲的诀窍有意识地练了,那效果真的非常显著,不久,我就开始关人家的塘塘;渐渐的,敢在我的前面下田的人越来越少。但是,我还是关不了打猎匠们的塘塘,因为这些高手们一般都是快手。
我开始一边观察一边揣摩打猎匠们的秘密。
我以为每窝秧就相当于直角坐标系里的一个点,只要把点与点之间的距离掌握一致了,就没有栽不端正的。而实际操作起来远远不是这样,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最基本的常识而已。打猎匠们的瞄准功夫很厉害,往往在大田的那一头放上一个秧,以那个秧为目标进行瞄准,结果栽完一百多米长的一幅秧,那幅秧的第一窝秧恰恰就落在那个定位时的秧上,没有丝毫走样。这是怎样了不起的定力啊!打猎匠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得猎儿端,卵子遭水淹。他们在瞄准时一般都蹲得非常低,常常是裤裆陷在水里,一幅猎儿打出头,往往要回家换裤子。蹲位低,确实大大增加了瞄准的准确性,这也是猎儿端正的关键所在。还有,自己在操作中,一遇到快手追过来,往往就会乱了方寸。明明知道该始终瞄准第一窝秧,以及田坎上的参照物,和手中要栽下的那一窝秧三点一线,一慌乱,就往往忘记了瞄准要领,瞄着面前端端正正的一段就下手了,等走过一段以后,发现已经走上了邪路,要更正过来一般已经不可能了。有了这些体会以后,我的作品渐渐地有了一些起色。但是,我始终没能进入著名打猎匠的行列,始终没能超越我们生产队的那三位秧师。
5.故事
真正让我受他们喜欢的不是我的快手,更不是我“创作”的猎儿,而是我在栽秧时讲给他们听的故事。
那天,二号秧师讲完了一个关于老公公和儿媳妇的荤段子后,顺口说了句:“唐僧到西天去取铁,回来走到恩阳河歇。……”恩阳河是我们附近的巴中县的一个镇。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就忍不住插了一句:“应该是取经才对,不是取铁哟?”二号秧师说:“是取经吗?那么你就来讲嘛!”
不知是二号秧师故意卖关子,还是要将我的军。不过,那还真就将不了我的军。一部《西游记》,当时已被我读得滚瓜烂熟,除了里面的一些诗词赋以为,那故事情节部分都几乎可以背下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个会讲故事的,我于是也就顺口一句:“好嘛,我就给大家讲一段唐僧取经的故事。话说唐僧师徒一行四人,这天来到车迟国……”我就这样开讲了。车迟国的故事本来就既通俗又吸引人,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乡亲们也那么喜欢听,以至于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还舍不得离开,要听我讲到告一段落,以便下次再接着听。
晚上,加夜班扯秧,准备明天栽的秧苗。不少人就提议,叫我不要扯秧了,干脆坐在田坎上讲故事得了,并保证我的那一份活儿,会由他们超质超量地帮我完成。我说,还是“口里说话,手上打卦”比较好,两不误。明天的秧已经扯够了,而我的故事还没有“告一段落”,大家就在田坎上坐下来,要等着我讲完。尽管四面八方、各家各户早已在呼唤各自的亲人回家吃晚饭,可是谁都不愿意走。
这样,我自然成了生产队栽秧组里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直到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我读书离开了农村,农田包产到了农户,栽秧的技术也进行了改革。再大的田都用绳索沿着东西向划成一幅一幅的小方框,一个小方框里栽一幅秧,这样既规范又匀称。没有了你追我赶,也再不怕别人关塘塘。太阳从早到晚整天照在行间的水面上,日照充足,稻谷年年增产。
打猎匠这个名词自然也从此消失了。
2013.5.14.
-全文完-
▷ 进入少年狂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