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零二年夏,东莞。
站在火车站,刘昆非常的焦虑。口袋里现在只有几块钱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半个月前,他从北京来到东莞。为了到东莞来,他在北京的一个工地上苦干了一个多月。那活可真是叫辛苦。每天六点钟起床,干到晚上七点才收工,全他妈是重体力劳动。可是一天才二十块钱。他在那里顶着烈日干了一个多月,身上、脸上都晒得黝黑发亮。临走的时侯,老板挽留了他。可是他拒绝了。他觉得那老板太黑了。那老板用人太狠,给的钱却少的可怜。要知道二零零年,自己在东莞一家电子厂干仓管的时侯,一个月已经能拿到七百多块了,并且还远没有在工地上干活那么累。
那个老板虽然心太黑,可是刘昆不得不承认,他还算是一个比较讲信誉的人。刘昆刚开始给他干的时侯,要求工资一天一结。这样持续了十多天之后,刘昆觉得对老板的信誉可以放心,没再要求他一天一结工资。刘昆走的时侯,那老板把工资全给他结清了,一分不差。这一点非常难得。在此之前,刘昆已经被坑怕了。
在那之前的二个月,他给一个河北老板干了二十天,只拿到了八十块钱。当时他是在劳务市场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老板找去的。那老板找他们的时侯承诺工资十天一结,一天二十五块钱。可到到了该结工资的时侯老板却似乎忘了这事,直到众人一起去向他要工资的时侯,他才说资金紧张,众人的工资要缓两天。可是两天过后众人再去找他的时侯,他却说只能先给众人每人五十块钱零花,剩下的一个星期以后给众人结清。众人无奈,只好又等了一个星期。可是一个星期之后,老板还是说没钱。老板出尔反尔把众人给激怒了。众人找到老板说不干了,让老板把工资给他们结了。老板还想故伎重施,继续拖延。可众人不依不饶,一定要老板把工资给结了,否则就不干活。老板这时侯觉得没有必要再伪装了,他恶狠狠地对众人说:“不想干滚蛋。告诉你们,我以前也是在外面混的,现在改邪归正了。”他吩咐做饭的人断了他们的伙食,想以此逼他们就范。众人在那里耗了两天后跟老板谈判,希望老板给他们每人三十块钱,然后他们离开工地。老板起初还摆出一副伪善的面孔说道:“我会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吗?”可是众人都违心地说:“这是我们自愿的。我们心甘情愿。”老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让他的弟弟给了众人每人三十块钱。不过,在给钱之前,他让众人在一张拟好的声明上签字。那声明是这样写的:
本人自愿离场,全部工资已结清。
“我们宁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这钱给你们。”老板的弟弟给众人发钱的时侯这样对众人说道。刘昆当时真想用拳头照着他那张大饼脸狠命地擂过去。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从别人身上割肉还要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姿态。
从那里出来没几天,他又找了一个工地活。工资跟上次一样,二十五块钱一天。结算方式是五天一结。可是干满五天,老板只给了他一百块钱。他说要押点钱防止刘昆不辞而别。刘昆认为老板不讲信用,最后愤然离去。
刘昆当时感叹在北京想找一个干了活能如数拿到工资的活实在太难了,因为好老板太少。在他看来,评价一个老板好坏的标准其实很简单,就是看他能不能把工人的工资如数给了。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好老板。不光是好老板,简直是菩萨心肠,甚至可以说是慈善家。
二
刘昆之所以再次来到东莞是想再找一个仓管的活干。他曾在东莞的工厂干过仓管。比起在北京干的那些工地上的活来,在东莞的工厂里干仓管要轻松得多,并且挣的钱也不比工地上少,一个月有七百多块钱,工资都是按月发的。
在刘昆看来,当一个工厂仓管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本来在2000年的时侯,他就已经在东莞一家电子厂干这样的工作了。可是那时侯他总是不安于现状。他觉得工厂里的生活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于是他辞掉工作去了北京。刚去北京的时侯,他认为北京有更多的机会。可是在北京,他的境况还不如在东莞干仓管的时侯。活难找不说,即便是找到了活,工资也大都低得可怜,而就是这低得可怜的工资,还老是不能如数拿到。在北京,他一直居无定所,很多时侯在火车站过夜。
2001年的时侯,他曾从北京又再次到了东莞。当时他的想法和现在一样,想找一个仓管活。那时他很幸运,来东莞没几天就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这样的活。不过,仅仅干了两个月,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他又辞掉了工作。他想找一份一天只上八小时,一个星期可以休息一天的工作,以便让他可以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对他这样的农民工来说,这样的想法无异是痴心妄想。当他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再想找个仓管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后来他不得不降格以求,一个月五百多块钱的普工他也愿意干。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可是这样的工作也不是他想干就能干上的。后来,趁口袋里的钱还够回北京的路费的时侯,他又回到了北京。
从2000年到现在,二年的时间,他从东莞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东莞,来回折腾了几次。从起点出发,绕来绕去,最后又回到了起点。他竭力想改变生活,可是他现在的生活还不如两年前。二年前,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个月有七百多块钱。很多城里人可能对此不屑一顾,但却让很多农民工羡慕。
现在他只想再回到两年前那种生活。他不想再瞎折腾了。这两年的经历让他彻底明白,在现实面前,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了,挣扎折腾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让自己的生活每况愈下。
三
自从半个月前来到东莞以后,刘昆天天去找工作。他参加过几次招聘会。招聘会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到招聘会现场找工作是要花钱买门票的,一张门票十五块钱,差不多相当于东莞的很多外来工辛苦一天的收入。可是即便这样,很多找工作的人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买票入场。刘昆粗略估算了一下,一场招聘会,主办方仅门票收入就能达到几万块。这真是一个赚钱的买卖。这里的人真的很有商业眼光,能从人们找工作这种事情上找到商机。
刘昆曾和很多找工作的人聊过。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已经找了很长时间的工作了。他们每天花在找工作上的费用比找到工作以后每天的收入还要多。
招聘会上提供的工作,适合他的很少。偶有一个,他也难以挤到跟前。这不光是因为找工作的人太多,在会场内走动很费劲,还因为适合他的工作同时也适合很多人。有一次,他挤到了一家工厂的招聘摊位前。那家工厂招一名仓管。填表之后,他拿到了面试通知单,负责招聘的人让他第二天去工厂面试。可是第二天他赶到那家工厂的时侯,却被告知人已经招够了。
去找聘会现场找工作不仅要花钱买门票,还要搭上来回的路费钱。东莞这里坐公交车比北京贵多了,并且这里的很多公交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白天一个价,到了晚上价格翻倍。随着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刘昆不再去招聘会了。他每天步行去一些工业区找工作,这样就省下了参加招聘会的门票钱和坐车的钱。
刚到东莞的时侯,他住的是火车站附近一家旅馆的四人间。房间很小,里面有两张高低床,住四个人,墙上有很多在这里住过的失意者的留言。在这家旅馆住了一夜之后,他浑身搔痒。另外三个人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把这归结为被子的问题。此后的几天,他晚上睡觉不盖被子,身上果然不再搔痒。后来,他看到附近还有五块钱一个晚上的旅馆,为了省钱就到那里住了。五块钱的旅馆都是那些开饭馆的兼营的。他们在饭馆里搭了阁楼,用木板隔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里面没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铺了席子。在那里可以听到下面的饭馆炒菜的声音。住这样的地方连身份证都不需要出示。这当然不是正规的旅店,可是便宜,住一个晚上才五块。刘昆并不担心会被人谋财害命。他相信即便有人有谋财害命之心也不会选择他这样的人下手,除非他是白痴。
随着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刘昆后来连五块钱的旅馆也不住了。他开始在火车站过夜。此时正值盛夏时节,在火车站广场铺几张报纸就能睡觉。不过在火车站睡觉是有风险的。有两个晚上,他被巡逻到这里的联防叫醒。联防让他出示身份证,还盘问了他。虽然最后没把他怎么样,但却让他胆战心惊。他怕被抓进收容所。那可是让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在东莞找份工作的难度与北京相比不相上下。这里的工厂虽然很多,可是招工的并不多。即便有工厂招工,也大都是招女工。偶有一个工厂招男的,也是要有技术的。刘昆现在已经不指望能找到仓管的工作了,就算是去工厂干普工,他也能接受。在外面找活太受罪了。每天都要顶着那么大的太阳走好多路,走的脚都磨出了泡来,再加上精神上的焦虑和丧气,刘昆真是感到身心疲惫。
四
此时的刘昆真是一筹莫展。口袋里只有几块钱,再怎么节省也只能维持一天。他非常后悔昨天上午在一家即将开业的酒店花十块钱填了一张求职登记表。
当时他从那家酒店门口经过,那家酒店正在招聘,等待面试的人排成长龙,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填好的求职登记表。这张表不是免费给的,拿这张表要花十块钱。在刘昆看来,这又是一个借机敛财的手段。这张表,成本顶多二分钱,可是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它被赋于了特殊的功能,价钱翻了几百倍,实现了价值的最大化。酒店方面真是生财有道,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为他们创造利润的机会。那家酒店非常豪华、气派,开业以后,出入那里的应该都是有钱人。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放过从那些急于抢个饭碗的打工者身上割肉的机会。虽说从他们身上弄不到多少油水,可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再说了,一张几分钱的表格卖到十块钱,从利润率方面来讲是经营酒店无法与之相比的。如此高回报的事情,有什么理由不干呢?投资本来就是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这谈不上不道德。市场经济遵循自由和自愿的原则。买卖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你对一张成本只有几分钱的表格收费十块钱有怨言,你完全可以不要,没有人强迫你。
刘昆当时也花十块钱要了一张求职登记表,随后还参加了面试。他面试的职位是清洁工。那个面试他的人问了他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就让他回去等通知。刘昆当时就知道那十块钱是白花了。他非常气恼。什么狗屎地方,应聘还要花十块钱买一张表格。不过他不得不承认,酒店方面确实有经营的智慧。能把成本只有几分钱的东西卖到十块钱的高价,这难道不是高超的商业智慧吗?有这样的人才来经营,酒店的生意有什么理由不风生水起呢?自己就是缺乏这种高超的智慧,所以才老是被人宰。不光是干活的时侯让人宰,找活的时侯也让人宰。
如果不花那十块钱买那张求职登记表,刘昆可以再多撑一天多的时间。他现在把每天的吃饭费用控制在七块钱以内,十块钱他可以花一天多。
“小伙子是找活的吗?”一个老头走到刘昆身旁问道。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皮肤呈古铜色。
刘昆点了点头。
“工地活你干吗?”
不等刘昆回答,老头接着说道:“我是帮老板找人的,那工地离这儿不远。”
“多少钱一天?”
“二十五。”
刘昆觉得自己此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了。他不知道到那里干活能不能拿到钱,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吃饭的地方,否则很快就会挨饿。
五
刘昆跟着老头坐公交车到了工地,两男两女正围坐在工棚门口的一张木板钉的桌子旁打麻将,此时已是夕阳西下。
老头冲那几个人打了一声招呼,指着其中一个赤着上身的长发男子对刘昆说道:“这就是我们老板。”
那老板冲刘昆点了点头。老板很瘦,肋骨根根突出。
工棚是石棉瓦搭建的,床是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下两层。老头安排刘昆睡在上铺的一个铺位。
天快黑的时侯,干活的人都回来了,有十多个。吃饭的时侯,八个人一盆菜,就蹲在地上围着菜盆吃。菜是东瓜炒肉,东瓜不少,肉只有几片,还没等刘昆把筷子伸到菜盆里,肉已经被抢光了。这里没有人讲礼仪和谦让。要抢才有肉吃。
刘昆本以为自己要到明天才干活,没想到吃过晚饭老板就安排他干活。他有些不情愿。最近一连几天,他都在火车站过夜,没睡好觉。尤其是昨天晚上,因为下大雨,广场上不能睡了,他跑到侯车室去睡。睡到十二点,车站的人的把侯车室里的人往外赶。外面大雨倾盆,刘昆和很多被赶出侯车室的人站在屋檐下避雨。可是车站的工作人员却还拿着喇叭对着他们喊:“你们不要呆在这里,小心公安来了把你们抓走。”她的声音经过喇叭放大,听上去非常刺耳。她所说的确实是这些畏怯的外地人所担心的。然而茫茫雨夜,他们能到那里去呢?当时雨很大,即便靠墙站在屋檐下,雨水也会斜飘进来,让人没法睡觉。
刘昆现在真想好好地睡一觉。
“老板,我最近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觉,明天再干行吗?”刘昆试探着问老板。
“你就辛苦一下吧,现在人手不够。你放心,今天晚上不会干多长时间的。”老板说道。
刘昆无奈只得去了。
六
在这里干活,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得起床。中午吃过饭可以休息一个小时,下午要干到天黑才收工。吃过晚饭以后,大多数情况下还要加班,每天的干活时间算起来有十三、四个小时。
在这种季节干工地活可真是遭罪。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的皮肤有一种烧灼感,汗水流到眼里渍得人眼睛生疼。
老板承包的是混凝土浇筑工程。带班的是老板的大舅子。他安排刘昆用小车运混凝土。这是一项苦差。每天晚上结束一天的劳动以后,刘昆连澡都懒得冲就爬到床上,不到二分钟就睡着了,并且睡的特别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人叫醒。
对工地活,刘昆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来东莞之前,他在北京干了一个多月的工地活,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攒够钱到东莞,好找一个工厂仓管的活干。可是现在来到东莞,他却不得不又干这种工地活。
来到工地上的第四天上午,由于某种原因,老板让众人休息半天。刘昆打算利用这半天的时间到附近转转。这附近有很多工厂,他想看看有没有工厂招工。
这次他运气不错,赶上一家工厂正在招工。他和其他找工作的人一起应聘。负责招聘的人看了一下他的身份证,随即给他一张表让他填。填完之后,对方让他下午五点钟之前来报到。
他真没想到这次应聘竟然如此出奇地顺利。
回到工地上以后,刘昆跟老板说自己找到了工作,不想在工地上干了。
没想到他一说这话,那个带班的——就是老板的大舅子居然走到他跟前两眼逼视着他,口气强硬地说道:“你把这当成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另外有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他们都是老板的亲戚和老乡。
“我的工资不要了还不行吗?”刘昆急忙说道。
“工资怎么能不要呢?要不我们来算一下帐,我欠你的,我给你,你欠我的,你给我。”老板开口说道。
“难道我给你干了几天活,反而还欠你钱吗?”
“你知道吗?他——”老板指着那个找刘昆来的老头,“——给我找一个人过来,我要给他二百块钱。”
“留下来跟我们干活,行吗?”老板的大舅子两眼逼视着刘昆问道。
这是一帮蛮不讲理,恃强凌弱的人。审时度势,刘昆知道必须得低头。
“我本来是打算在这儿干,可是这两天拉肚子,身上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原来是为这个,你怎么不早说呢?”老板以一种嗔怪的语气说道,“我这里有治拉肚子的药。”
老板给刘昆拿了几粒药丸。
下午,老板安排众人去干活。刘昆因为拉肚子,老板嘱咐他好好休息。
拉肚子这事是刘昆在情势危急的时侯说出来的,但却是真有其事,不是编造出来的。
最近两天,他总是拉肚子,一天上好几趟厕所。他怀疑跟吃的食物有关。
刘昆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上午他一说不干,马上遭到威胁和逼迫。不要说他已经找到一个工厂活,就算没找到,他也不想再干下去了。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恃强凌弱,在这里干下去根本没法指望最后能拿到工资。
他要离开这种鬼地方。
从门口那里出去肯定不行。老板和他的几个老乡正坐在门口打麻将。刘昆带着行李从工棚后墙的窗洞跳了出去。
七
刘昆进的这家工厂是一个玩具厂。
这个工厂的产品在刘昆看来非常低档,大都是一些小的塑胶制品,象小猫、小狗等等。他们的工作就是用胶水将那些小猫、小狗的各个部位粘在一起。
这种手工活虽然不需要出多大力气,流多少汗,可是讲究速度和效率。每天都有人专门统计各人的产量。产量最低的人会在第二天开早会的时侯被组长叫到前面挨训。这种训斥往往带着嘲笑和讥讽,让人不堪忍受。实际上,这应该叫批斗更为准确。这种批斗往往让挨批的人愤怒不已。可是那些管理者仍然乐此不倦。他们觉得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管理方式,能够让落后的人知耻而后进。
刘昆尽管从上班到下班,手不停歇,可是仍然接连两次在早上开早会的时侯挨了批斗。这跟他的身体状况有点关系。他的腹泻比进厂之前更严重,吃一顿饭要上几次厕所。他这种情况应该去医院看看,可是他身上没钱。为此,他采用了“饥饿疗法”,每天几乎不吃什么东西。这样持续了两天,病情开始好转。
当初应聘的时侯,负责招聘的人说这里实行的是计时工资,一个小时一块八毛钱。可是进来之后刘昆才知道,一个小时一块八是有产量要求的。你一个小时的产量要达到厂里定的产量标准才有一块八毛钱。而厂里定的产量标准非常高,只有少数人才能达到。这样算下来,很多人一天上十一个小时的班,但却拿不到十一个小时的工资。
这个厂不提供早餐,早餐需要自己解决。可是刘昆哪里有钱解决,只能不吃早餐去上班。这样到了上午十点多钟,他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幸亏在这里干的都是手工活,不需要出多大的力,否则他已经撑不下去了。可即便这样,那滋味也是够难受的。
进厂之后没多久,刘昆被安排上夜班。夜班是晚上八点上班,上到十二点吃夜宵,吃完夜宵继续上班,到早上八点下班。
对刘昆来说,上夜班比上白班还要难受。他不习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白天他睡不好觉,因此上夜班的时侯,他老打嗑睡。并且上夜班,他同样得挨饿。厂里的食堂虽然提供夜宵,但夜宵和中餐、晚餐不同,要给现钱。
生活的艰辛,他可以忍受,可是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生活的无聊。每天粘那些小猫小狗,有一段时间,他们还粘火柴盒。刘昆觉得这种工作非常无聊。
有一天,他在厂门口的商店看电视的时侯,从电视上看到一个征文启事。他决定试试。
他上夜班,利用白天的休息时间,他写了一篇文章。可是写好之后,他连买信封和邮票的钱都没有,于是只得作罢。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现在又觉得象现在这样上班没什么前途,对这份工作又厌倦了。可是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如果说在这里上班又累又无聊,工资还低,那其它的工厂也都是这样的。离开了这里,不要说找一个更好的工作,就算是找一个同样待遇的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刘昆觉得生活对于自己来说,根本没有多少选择。最近两年,他从东莞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东莞,来回折腾了几次,自演了一出现实版的“双城记”。可是无论在北京还是东莞,他都只能干低档活,并且连这低档活也都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他不想这么活着,他想改变生活,可是根本没有机会。不论是在东莞还是北京,他都没有机会。他所向往的幸福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奢望,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
八
在那家工厂干了二个月之后,刘昆向主管递交了辞工审请书。这个厂规定,没干满半年辞工者,扣一个月工资;干满半年但未满一年辞工者,扣半个月工资;干满一年辞工者不扣工资。刘昆只干了二个月,他辞工是要扣一个月工资的。被扣一个月工资虽然让刘昆很心痛,可他打定主意要走。
离厂那天,刘昆因为饭卡的事跟会计发生了争吵。这个厂的饭卡是要员工花钱买的,一张饭卡六十块钱,管一个月。员工凭饭卡到厂里的食堂用餐。
到离厂这天为止,刘昆当月在厂里的食堂吃了半个月饭。他要求会计将另外半个月的伙食费退给他。可是会计说不能退。
“为什么不能退?”刘昆质问道。
“这是厂里的规定。”
“这规定太不合理了。”
“我不管它合理不合理,我只知道按规矩办事。”
刘昆非常愤慨,但又无可奈何。他觉得自己就象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刘昆在这家工厂总共干了两个多月。算起来,他总共只拿到了八百块钱。
走出工厂大门的时侯,他看到厂门口刚刚挂上一个“员工满意企业”的牌子,落款单位是“东莞市劳动局”。
他感到非常的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想离开东莞,但又不想再去北京了。他想去一个能让他过上幸福生活的地方,可是这样的乐土在哪里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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