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似有似无敲门,反复几次后,最后确定我的门口有人:一位剪着很短头发老人。腰佝偻着尽显苍骨,眉头上面全是水波样皱纹,不是碧水荡漾而是污渍斑斑。她需要我的帮助脸上积着笑,把手里菜袋子提到肚前:“麻烦你啦,我给秋叶拿来蒜苗,她不在家先放到你这里吧。”
我意外表情转成明白:“行,您进来坐一会吧!”
老人伸长脖子两眼好奇往屋子瞅:“我是她二姨,她妈妈是老大。喔!你忙吧,不耽误你时间啦。”她下巴有颗大黑痣,脸孔上布满褐色老年斑,边说扶着楼梯后退。
我把把小米下锅,听到邻居有动静,把电源关到最低档,穿着拖鞋把菜送过去:“你二姨送来菜。”
秋叶是位三十多岁妇女,皮草上衣,裤头套在外面。黑色高筒靴点缀着白珠珠,她穿着比较前卫。
秋叶高兴又遗憾:“你看看刚买了二斤蒜苗。四块五一斤。”
“有位种菜老姨真好,不花钱吃上新鲜菜。”
秋叶脸孔仅有喜悦一扫而光:“坐下!坐下!唉!”她指着红色沙发叹息着关掉刚打开电视,简单扼要向我讲二姨的故事。
二姨的亲事是姥爷一口定下的。媒婆把他领到破落院子,由灰色秫桔和树枝稀稀啦啦围成院墙,上能过人下面钻鸡狗。其实这只是主人在显示主权:圈内地盘是我的。脸皮白净主妇也就是二姨未来婆婆坐在凳子上晒太阳。朝姥爷歉意笑了笑。男主人带着他看了三间土房子,房顶野草才返青,用现代话说绿色环保房。重要是西屋子有一个柳条编得屯,外面糊着泥巴,泥巴屯里有比黄金贵重的东西:黄灿灿小麦。姥爷两眼放亮伸手想掏出来证实一下,被男主人微笑制止了:“大哥……洗手再看看……”姥爷没有洗手,眼见为真,直接把泥巴屯小麦装在心里,高兴到市场买两筐胡萝卜颤悠挑着回家了。他一路走得很快。
“大爷相得怎么样啊?”村口有人问。
“饿不着,饿不着。”老头声音里满是喜欢,金色小麦迷晕了他的双眼,他根本就没想想为什么女主人为什么没有站起来送他。也没有想想为什么小麦上盖着几个红红大印章。
那天高兴得还有二姨,她偷偷看姥爷走远了,找到伙伴爬树撸榆钱吃了,估计老头快回来了就连忙跑回家坐下装纺棉。
过了一星期男方来了,他个子不高,脸皮白净,由于瘦眼睛显得很大。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如是穿上军装绝对是微型将军。
二姨五岁没有娘,娶亲的那天哭了一路,针线活不会做,饭也烧不好,她怕公公婆婆折磨。
其实二姨想错了公公生气打儿子,婆婆也没有力气折磨她。
她进门后婆婆累病了,早晨把饭端到婆婆床前。
“把碗放在床沿上就行,我自己用勺子舀着吃。”婆婆面无血色躺着下了命令。
床沿上新铺的干草,边上草高,里面被老太太身体一压陷了进去,二姨把碗放到边上,碗歪了,汤流进老太太粗布褥子里。婆婆裸露的上身沾满粘糊糊白汤,瘦黄脸阴沉沉:笨死你吧!老公公,小叔子端着大花碗各吃各的,再给婆婆舀上第二碗公公接过去,受到冷落她默默地走到屋子哭了。
一个光头六七岁男孩口口声声叫着:“大娘我吃糖。”
大娘?二姨才十五岁,她对地位的瞬间转变有些吃惊:“你爹多大啦!”她脸上挂着泪痕。
跟进来的妇女回答小新媳妇话:“二十五啦。”
天那!她明白了,姨父整整比她大十岁,当时说是十九。她泪水忍不住哗哗往下流。
婆婆依然吃睡在床上,她的脸惨白胳膊很细,房子充满了异味,床中间挖了洞,尿屎流到洞下坑脏的盆里。她悄悄问男人:“咱娘怎么不起来走走啊?”
姨夫不耐烦:“腿摔了,伤筋动骨一百天。”
没有等到一百天她明白了婆婆得了怪病,胳膊腿脚伸不直,肌肉痿缩,她的膝盖不分黑白屈着。如果没人照顾能活活饿死,事情真相大白,二姨的黑日子来了,早晨吃力把干硬死沉婆婆从屋子抱出来,给她慢慢梳着像干草样长发,在脑后盘结网子。
“你这没娘的孩子,把我头发拽下来了,轻点梳呀,想害死我啊!”婆婆嘴很强大。
二姨不敢反话,拿着灰色破粗布一层又层裹着婆婆又尖又白又臭小脚,缠着像麻杆样细腿,洗着酸味脸,把尿湿床单拉出来洗净晒上……
做完家务拿着铲子弯着腰到地里挖根部带疙瘩的草,洗净后端到碾上压碎做成饼子在水里煮。饼子又苦又涩。小叔子能吃也能长。她则是半饥不饱。
傍晚她对婆婆:“回屋吧!”
婆婆手脚不能动脑子清醒:“给我披件衣服,一会进屋。”其实她不愿意回到黑暗潮湿的房子里,夜阑人静她总是安静抬着头观看月亮从云层里暗然穿过,还有微弱星光陪伴着她。
夜凉风一阵又一阵二姨忐忑不安,放下没有纳完鞋底轻声说:“娘!睡去吧,有露水啦。”
婆婆依然故我:“你睡吧,我待一会。”
公公回来了,看到院子倦着黑影,火往头上窜:“你妈妈还在外面,她不冷啊?家里没人啊?”他开口骂一起回来儿子。
姨夫大男子主义很重。不问青红皂白抓住她的头发啪啪几巴掌:“你没有长脑子吗?这些事情还用说啊?傍黑就把娘背到屋子去。快点热饭去。”他的话就是圣旨。姨夫又累又饿没有足够耐心给她讲道理。用拳头说话简单省事。
十五岁还是大孩子二姨不会掩饰自己的表情,呜呜哭着拉风箱把锅里饭烧热。一个个勺上端给他们。二姨的眼经常红红的,两腮紫青。她总是做不对事情。姨夫总找到理由打她:“不打记不住。”夜深风高她跌跌撞撞跑回娘家:二姨饿得睡不着觉。婆婆把她盯得像小偷,生怕她多吃粮食,老太婆不能动但她更会告状。
她没有离开灶台连喝了五碗菜汤,撑得腰都弯不下。姥爷不相信:“我亲眼看到一屯粮食的,怎么吃不饱呢?”
二姨不哭了却想吐,她吃得太多了:“你没有看到上面有几个红大印吗?”
姥爷说:“粮食铺得很平,当时也纳闷怎么会有大印但没有多想。”
“粮食是队里的,怕偷了才加盖印章,咱被人家骗了。”
姥爷后悔了,生米做成熟饭也没有办法:“慢慢熬吧有了孩子就好啦。”像他这样老实本分人,哪能让二姨离婚。
以后每个在闪烁星夜里,只要婆婆不睡觉,二姨总是在外面陪着她。
二姨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叫玲珑。小姑娘聪明伶俐把手藏到后边,脸上带着灿烂笑容:“娘啊,没有买火柴来。”
二姨眼睛闪着幸福:“我知道就在腚后边哈哈哈……”
玲珑小鼻一纵只好拿出来:“又让你看到了。”
爷爷拿小石子砸她,却迅速转身忍住笑一副若无其事样子。玲珑没有看到但猜到了也拿石子打爷爷,她刚抬手爷爷余光瞅见了:“你敢砸我。”他瞪大眼装出吓人样子。
孩子一点不害怕,小嘴掘起来一副委屈样子:“你都砸疼我啦。”不过她手里的石子总是被爷爷笑哈哈接住。玲珑皮肤白白的,头发稀少软黄,剪着齐耳短发,小脸圆圆的,一笑两眼眯起来,露出像糖一样白的牙齿,见到熟人就蹦蹦跳跳叫大娘,爷爷,奶奶声音甜美。唉!玲珑真是八面玲珑,人见人爱,有人说好孩子活不长,就像好人不长寿,祸害祸千年,六岁半玲珑突然得了重病了,一星期的工夫让上帝抱到天堂,再也没有送回来。算命说她是真花姐。二姨唯一的精神支柱过早夭折,生活悲伤沉重,年轮并没有停止,一家人省吃俭用给小叔子说上媳妇,可是媳妇却在一个月后回娘家再也不回来,膀大腰圆弟媳说话直爽:“给婆婆端尿屎就恶心得吃不下饭。”小叔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成上门女婿。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她那不幸又尖酸的婆婆在二姨怀里抱进抱出三十年才恋恋不舍离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媳妇啊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没有姑娘你没有娘,我也想把你当作亲生姑娘,儿子也没有你好,你别怪我……”这句话像把刀子把二姨心胸划开,泪水哗哗流下冲刷着过往所有的恩怨……
我牵挂着锅里米饭抢过话题:“现在好多了吧?”
秋叶失望摇着头:“多年媳妇熬成婆。总认为阳光会变个角度照耀她,儿媳妇生了女孩,表哥放高利贷收不回来,把五间宅基地卖了三十万,可是大队却不让外来人盖房子,表哥只好跑到外面,债主一来二来,三来就把表嫂拐走了顶账。 二年后表哥在西安打工谈了对象从不回家,孩子丢给奶奶……姨夫耳朵早就聋子,趴到耳朵大声讲他才听得见,天天在院子呆坐。”
秋叶低下头,右拇指和食指手里反复碾着细细塑料线,那是从捆菜绳上扯下来的,她扼碗叹息:“二姨天不亮头上包得严密到每个垃圾箱里拾废品,上午卖菜,晚上九点十分她会准时把屋门敞开,初中放学的孙女从长长的巷子看到回家的灯光……
只要有一个黑影出现二姨苍老声音响起:小青是你吗!
小青声音很尖:奶奶!我回来了。空荡荡街道回荡着祖孙俩亲切对话。
“在这喧嚣的尘世,没有人知道二姨一生挣了多少钱?也没有人知道她出了多少力?但是我知道她的菜都是卖不了剩下的才自己吃,菜贩子倒掉的烂菜也拾回家。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春节客人送去肉她多放盐,能吃到今年的阳历年。她说生活不错,每天都有肉。”
我想着米锅吱吱在叫,站起来坚决告辞:“快点回去哩我的米熬干了。”
秋叶微笑着客气:“现成的蒜苗,冰箱里有排骨。在这里吃吧。”
我拍拍着平平口袋戏谑:“才不啃骨头,生活不错,我买肉去。俺也天天有肉吃。”
打开的屋门,满房子刺鼻的糊味,我的脑子闪出秋叶的话:有些生命脆得像纸,稍一淋湿就会腐烂,有些生命看似忧柔委屈,除了死亡任何困难都击不垮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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