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天鹅绒幕布徐徐拉开,高悬在舞台顶端的十数架聚光灯一齐对准了我和我眼前的这架卧式钢琴。黑压压的剧场,骤然响起了海啸般的掌声。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我两眼发黑,手指冰冷,大脑一片空白。一场马拉松式的音乐会就这样开始了。
当我机械地弹奏起我诅咒过一千遍、一万遍的钢琴,十个指尖在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上滑来滑去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高山、大河、天堂、地狱-----。我在撒哈拉大沙漠中艰难地跋涉;在夏威夷海滩上尽情地嬉戏;在珠穆朗玛峭壁端一步步攀爬。我眼前的天幕上贝多芬、肖邦、李斯特、门德尔松、莫扎特---这些大师们悠闲地走来走去,我寻觅着他们若隐若现的足迹亦步亦趋,可他们则不屑一顾,飘飘欲仙---。
在我五岁生日的那天,我的一向自以为是的爸爸和自作多情的妈妈送给我一架黑色钢琴。从那时起,我背负着这三百多斤重的钢琴开始了我不幸的童年。别家的女孩,新衣服、花裙子,要什么有什么。而我呢,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琴却不能不弹。
妈说我是早产儿,长的瘦弱,爸就不知道从什么鬼地方弄来一副乒乓球台子,摆在我家的汽车房里,每天逼迫我完成半小时的乒乓球训练,我稍有不满或者懈怠就可能招来无限期延长的训练时间。为此我也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妈急得没办法,还不敢过来说情。当时啊,我真是恨死了我那刚愎自用的爸爸。
妈呢考职称外语不过关,吸取了教训,爸就从师范学院给家里请来了一位狗屁不如的老师,天天让我啃读那该死的abc。每年爸公出几十次从来没有给我买过像样的礼物。妈一出差倒好了,给我带回的往往是一大堆钢琴教程或者是中英文对照的精装本之类的东西。我还得笑脸相迎。休息日,有时候我会邀请一些小同学、小伙伴来我家作客,我惊讶地发现,爸、妈们对我的同学和伙伴们比对我还要好得多,友善得多。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我开始反抗。有一天我找来了十大篇钢琴练习曲,声称次日就得还给老师,要求很急,希望爸能帮个忙。可第二天起床时我发现十篇钢琴练习曲手抄本(那时很少有复印机),已经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我的书桌上。后来听妈说:你爸昨晚爬蝌蚪爬了一夜,我要替换替换,可他却说他要藉此学习学习五线谱。此刻我的心情真是微妙极了,有些伤感,也有些欲哭无泪。
在我练琴时有时候厌倦了就时常利用琴板上的反光,隔着中间的玻璃窗和爸爸共同欣赏电视屏幕上的故事(当然是偷偷进行的)。而死死看守我的妈妈,却浑然不觉。可是好日子没有几天,那给我带来短暂快乐的反光的琴板和温情的玻璃窗被狡猾的爸爸挂上了厚厚的窗帘。
两年前,我参加全国业余钢琴过关考试。那是我首次考试。我的老师和爸、妈为我精心设计了六级考试方案。说第一次考试已经是破格了。为了报复,以便永远离开这我诅咒过千万遍的钢琴,我坚持要考七级。然而三个月以后发来的考级证书上却用中英文清清楚楚地记载了我通过考级的内容,而且堂而皇之地盖有中央音乐学院考级委员会的钢印。由于我不间断地消极反抗,我的钢琴成绩始终徘徊不前,没有突破性进展,可是爸、妈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似的。我悲哀地感觉到,我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然而生活中也有鲜花。在过去的五年中,爸、妈带我观看过全国规模的滑冰和乒乓球大赛,观看过国家级别的气功大师的表演。大连海滨、蓬莱仙岛留下过我们一家的足迹。春天到远郊散步,夏天到长白山采风。腊月的时候爸、妈经常和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我喜欢冰车,爸爸就专门给我修了一个溜冰场。
那一年我得了重感冒,爸、妈竟然在我的病床前守候了两天两夜没合眼。我穿的衣服虽然多数是旧衣服,可同学们都羡慕得要死,都回家逼迫她们的妈妈做出和我一样的衣服。可是她们刚做好,很得意地穿出来的时候,妈就又给我换了新样式。我的旧衣服引领了我校女生服装的潮流,让我无比荣耀。
可爱的妈,为了这家,为了爸,也为了我默默操劳,她不到四十岁的年龄,竟然在她的鬓角上已经依稀露出些许的银丝,但是她永远那么俊俏,那么年轻,在她的心里永远充满了春天的阳光。
决战的时刻来到了。那是1995年的春天,那一年我刚过十一岁生日。混沌中我预感到我要向全国业余钢琴最高级别冲刺,我要依此告别我的童年生活。然而我的老师和妈却坚决主张我参考八级,我沮丧极了。一天晚上,爸把我叫到他身边,慈爱地抚摸着我的短发;“丫蛋(我的乳名)考九级有把握没?”,我摇摇头。“想试试不?”,我点点头。“好吧,你就试试看”。我第一次感觉到爸爸是多么的伟大,真想大声呼喊:爸爸万岁!
可随之而来的则是无休止地训练,而且全都是我已经烂熟于心的练习曲。我的手指流出了鲜血,用白胶布贴上继续的时候,每每敲击琴键就专心地刺痛,可能此时我的心也在流血吧。每当我忍不住疼痛的时候,就觉得我的身后有一架大山在支撑着我,是那样地宽厚、那样地温暖、那样地有力---。
我终于成功了,在我小学毕业前夕我拿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业余九级钢琴证书。老师告诉我说这是我市三十年来的最高成绩。一夜间我成了名人,亲朋好友们都来祝贺。妈妈为我专门组织了热闹的家庭舞会,舞会地点就选择在我家200多平方米的汽车库房进行,通宵达旦,载歌载舞。这以后,孩子家长们找来了,我的学琴小伙伴们找来了。市里的艺术团体请我为他们表演,其报酬比爸、妈的工资总和还要高许多。然而这一切都被爸冷酷地拒绝了,只允许我为五个小伙伴辅导钢琴又分文不取。
“爸,你高兴吗”,有一天我惴惴地问。
“高兴”
“可是---”我欲言又止。
“孩子,你长大了。你在童年里失去很多欢乐,但是你却登上了一座高峰,这是万人瞩目的高峰啊!但是你切忌,要做庾信,不当江郎,否则你将后悔终生”。
我不知道谁是“庾信”,“江郎”又是做什么的,但是爸不再理会我,为此我彷徨了许久许久。
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以最小的年龄,最好的成绩考取了我市的一所重点中学。这一年国庆节的时候一直关注我成长的老教授姚奶奶为我举办了我的首场钢琴演奏音乐会。在一阵阵疾风暴雨的掌声里,我知道我再一次取得了成功。当两鬓染霜的姚奶奶手捧鲜花走上舞台站到我面前的时刻,我哭了,我哭得很委屈、很伤心。这时候我看到戎马倥偬的爷爷,我无比慈祥的奶奶,和我风雨同舟的爸、妈,还有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也都走上了舞台。他们的脸庞上都挂着微笑,也都挂着晶莹的泪珠。他们离我是那样地近,又是那样地遥远。那一刻我在一阵阵颤栗之后,我突然感觉我真的长大了。
再见吧!我可诅咒的童年。
1996年于吉林通化--一篇未发出的稿件
注:
1、本文是根据女儿的经历整理成稿;
2、现其就职于美国普华永道公司任注册审计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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