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闻琼和华远是朋友,一般性的朋友;他们的关系,仅是常在一块吟诗舞剑而已。所不同的是,闻琼舞剑是真的在精研剑术,以求防身救人,他吟的诗词也是自己写的;而华远舞剑不过玩玩花架子而已,吟的诗也是别人写的。这真糟蹋辱没了传世名剑——唐代龙泉宝剑!
初夏的清晨,一轮玫瑰色的红日刚刚照面。一片白绿相间的槐树林在清爽的习习凉风中晃珠拂翠,让人心醉神怡,暂忘凡尘。闻琼一身青衫,华远一身白袍,都神清气爽陶然自醉,各自舞剑吟诗。
闻琼正凝神平息操练,忽闻不远处有马嘶声狗叫声人喊声狂乱暴躁地传来,他的心一禁,即持剑抬头观望。但见一条小路的那边,桃林烂漫如霞,两个骑马的一前一后,带着猎犬正在追一只身上带着箭伤的白狐。那狐身皎洁如雪,五彩斑斓的条条细尾簇拥着,拖着一路血迹,咻咻呻吟着向槐林这边逃窜而来。
(2)
望着遭难的美丽白狐,面对这惊心动魄的场景,闻琼和华远惊呆了,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这时追逐的人马和猎犬都闯到眼前来了,那只白狐仓皇逃窜进了槐树林。闻琼尽管心惊肉跳,但凭着精心练就的剑术,他劈手就削掉了狗头。他的心稍稍稳了稳。骑在马上的穿着锦袍戴着玉佩的白胖主人和穿着粗布短衣的精瘦奴才却一起咆哮起来了:
“你想干什么?找打吗?我们猎狐与你何干?”
“想干什么?你们扰乱……见识见识爷爷这把宝剑!”华远说着,在众人眼前亮出了那把龙泉宝剑。主仆二人只觉得一道刺目的雪亮寒光在眼前一闪,一阵晕眩,眼前一黑。而闻琼和华远的眼睛是正常的,他们天天见,习惯了。闻琼趁机在那白胖家伙的大腿上刺了一剑。白胖家伙哎哟痛叫着招呼着奴才逃走了。
(3)
猎狐者逃走了,槐树林里却一跛一跛地走出一位乌发黑溜溜纷披在肩头,嫩白瓜子脸温润若白玉,而略透微红,一袭粉裙袅袅娜娜如梨花初绽的容华绝世的美人来。美人微蹙娥眉极力抑制自己痛楚的呻吟,嘴角露着惨白的微笑,碎玉般的牙齿打着战柔声曼语道:“谢谢两位哥哥搭救小女子胡九娘……”
华远和闻琼看得惊呆了,面对一位爱煞人怜煞人的绝世美人。就在二人呆楞楞之际,那美人却在躬身拜谢之时昏然倒地。
(4)
华远还愣怔着,闻琼一步抢先,三两步奔过去,一面把那美人轻轻扶在胸前,一面细细地检查着伤口。伤口很快就找到了,大腿处一抹殷红的血迹沁透了粉裙。闻琼看得很揪心,他痛惜着,有一种要落泪的感觉。
闻琼梳理梳理美人发丝柔滑的头部,就用两指按住了她的上下唇。这时候,华远跑过来了。他摩挲圆润嫩生生的纤纤玉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苍白仍不失俊俏的脸。不久,美人胡九娘微微张开了娥眉大眼,她想抬起手臂抹一抹眼睛,却被谁的手生硬地攥住了。她正迷迷瞪瞪,华远红着脸,赶忙松开了她的手。她捂了一会儿眼睛,复又睁开了眼。待她看清了围在他面前的是她的救命恩人时,她用沙哑微弱的声音说:“我这是怎么了?不好意思哦。”
闻琼说:“你失血过多,又被坏人追逼……”
“应该的应该的。多亏了有我这把宝剑,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华远抢着说。
“我看这样,”闻琼说,“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先扶这位小姐到树林里避一避。”
胡九娘欣然点了点头,华远没有异议。于是两人一人一只手臂,把美人扶进了槐树林。
“就在这儿歇一歇吧。”闻琼指着身旁的一棵枝桠四处伸延腾挪高蹿、环抱粗的老槐树说。
二人没有出声,闻琼脱下长衫,只穿着白衬褂,把长衫垫在老槐树底下,然后两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美人人坐下来。华远也索性脱下了他的长衫,只穿着红比甲,把长衫搭在树身上,让美人依靠在上面。
“华远我和你商量商量。这位小姐身上有伤身子又虚弱,这样下去终非长策,不如我在这儿照料着,你到药铺抓些专治刀枪创伤的药,顺便雇乘轿子,把小姐抬回家去慢慢调养。”
“这位大哥,小女子何德何能让二位如此恩宠?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是狐狸精,不怕祸害人吗?”胡九娘动情地说着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祸害人?我才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妹妹会祸害人呢?”
“你到底去不去?”闻琼不耐烦了,他感到自己好像也要流泪了。
“闻哥还是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九娘。”
“那好!你可要好自为之,别感情用事乱来。一旦九娘有什么不测,我回来可绕不了你!”
“放心,你放心好了。”
“闻哥你放心去吧。”美人说话的声音轻快地多了,很显然她也乐意这么安排。
闻琼心里明白,一个美若天仙正名花无主,一个身材修长面目俊朗恰寄情无处,能不两情相悦?
但这个朴实汉子的内心依旧是纠结的。他心绪纠结的去抓药,他心绪纠结的去雇轿。
(5)
闻琼火急火燎的。以致当他引领着花轿抬进槐树林的时候,正在兴头上的华远和狐仙美人只觉得是一忽儿的功夫。
接下来的事情是很棘手的。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能把药粉敷在一个黄花闺女的大腿上吗?没有办法,闻琼只好和狐仙美人商量。不料狐仙美人倒是很爽快的,爽快得令闻琼膛目结舌。她说,“这好办,你领轿夫们道林外去,等华远给我敷好药,让他招呼你们。”
闻琼心里好妒忌啊!谁不知道当一个黄花闺女自愿把自己的胴体呈现在一个男人面前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呢?但不管他闻琼吃醋也罢妒忌也罢,这实际上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他闻琼只能徒叹奈何。谁叫他长得不帅气呢?谁叫他家有贤妻美妇呢?
当闻琼和抬着花轿的轿夫再次钻进槐树林的时候,他看到华远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狐仙妹妹则是满脸绯红,宛若一朵羞羞答答的玫瑰。闻琼一言不发,失魂落魄般的呆立着,木然的看着华远如此自然如此亲密的把狐仙妹妹抱进花轿。闻琼知道,他对狐仙妹妹爱得不行了,可是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别人夺去,自己却无法反抗这命运。
花轿抬出了树林,闻琼一路木然地跟在后面,直到走进村里,花轿停放在一个高大气派的门楼前,眼睛触到了朱红的大门,他才哑然失笑了:把他的,我这是怎么了?教人笑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踅进自己那一点也不显摆的家里去了。
(6)
闻琼闷声不响地走进院子时已近中午。闪闪刺目的阳光照着干净利落的庭院,照着一周遭倚墙而立的刚刚返青的杆杆细竹,和细竹下秀媚柔艳的各色紫薇,以及瓦屋绿色纱幕的门前左边红艳奔放的石榴树。右边窗下则是一片盆菊。这眼前的美景闻琼似乎一点都没有看到,他只感到四肢乏力,心情悒郁。肚子在猝然间猛烈地疼了起来,他抱着肚子跪在地上,额头痛得直冒汗。
青绿衣裙的丫头在门帘前一晃大惊失色道:“夫人快来啊,你看公子怎么了!”
(7)
闻琼这一病着实不轻。他那贤惠的夫人李玉中精心照料了十多天了,他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更要命的是,他正日渐消瘦下去。李玉中急不可耐,他想起了大夫说的急火攻心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她也顾不得委婉含蓄了,直视着丈夫的眼睛单刀直入的问:“夫君真的遇到了比我好的女子了吗?那么,我不拦你!”
闻琼却是盯着粉红的纱帐半天沉默不语。这世界上还有比夫人李玉中更好的女子吗?他遇到了么?他不能回答自己,但他确实又迷恋着狐仙妹妹。
“你怕我争风吃醋是不是?你认为我小肚鸡肠是不是?那么等你的爱妃娶进门就让她做大奶奶大太太行不行?我做小……”李玉中急急地说着,后来带着哭腔哽咽起来。
闻琼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美丽端庄稳重的夫人李玉中立在床前哭得正伤心。应该承认,这的确也是个美人。云鬓盘扎得清爽而不失发丝招招摇摇的俏媚,又有明珠翠玉闪耀其间。那一身得体的带着黑花的桃红旗袍映衬着她庄重的风韵,映红了她端庄白净,柳眉大眼的,秋月般的脸盘。这一张流着泪的脸,今天在闻琼看来,是一张伤心得多么可爱的脸啊!梨花一枝春带雨不能传其神,桃花一枝春带雨倒更恰切。而且更重要的,她虽是粗通文墨的小家碧玉,却是第一个真心爱她的女子。而此前多少大家闺秀过眼,谁肯为他一掷艳目呢?就是这样一个美人,一个贤惠的美人,一个常与她诗词唱和的美人,竟因为他的缘故痛苦失声了。闻琼潸然泪下,他微微探起头,声音低沉地说:“玉儿,你坐下,都是我不好。不过你放心,我是遇见过美丽,不过那美丽让别人带走了。现在我也想明白了,此生有你相伴足矣。我现在不是一直过着人人艳慕不已的李清照赵明诚式的理想生活吗?”
“夫君……”李玉中趴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起来,闻琼没有管她。心想,让她痛痛快快哭个够吧!
(8)
一两天之后,闻琼又恢复了天天清晨在槐树林舞剑的习惯,然而却遇不到华远了。
问常来此游玩的老人,老人说,他也好多天没有碰到华远了,不过在月明之夕常看到华远一手手臂携剑,一手臂携一白衣裙女子来此。女子对月叩拜,呈吐纳之状;男子剑走龙蛇,令星月逊色。然后是男子信口吟诵“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女子翩迁起舞,如醉如痴。
闻琼正听得痴迷而神往,不料老人却说,现在月明之夕也见不到华远了。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听说到京城献宝去了。
闻琼怅惘不已,隐忍下去的痛楚又蓦地涌上心头。狐仙胡九娘又揪扯着他的心了。
他无心再练剑了。看看眼前的槐树林,花已枯萎,纷纷作雪飞。望望路那边的桃树林,一任风中落红缤纷,爱又如何?恋又如何?人生悲欢的况味,只能一个人独自消磨。闻琼想想夫人李玉中,想想九娘,禁不住泪雨纷纷,朦胧了落花飞红……
(9)
激流无声。而岁月中没有多少急流的时光也一样无声无息的流走了。茫然若梦地流走了。深秋的槐树林乍看还是一树青绿,细看绿叶间却是黄叶纷杂了。而还没有华远和胡九娘的消息。他们早幸福的把我忘却了吧,闻琼想。看看自己家中刚刚盛开的粉雪菊丝,闻琼耿耿痴想,又猛烈忆起玉裙雪容的胡九娘了。
一日,天刚上黑影,八仙桌上红烛初燃,夫妻二人正坐在雕花木椅上看丫头舒儿收拾碗筷。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个焦躁的声音:
“闻哥……闻哥在家吗?”
“谁呀?”舒儿放下碗筷跑到门口问。闻琼支开舒儿走到院子里。
只见似清不清的光影之中突兀的立着一个白衣裙的女子,披一件鹤氅,长长的乌发在胸前的猎猎秋风中凌乱飘拂。
“是九娘吧?”虽然凭直觉他知道立在面前的是九娘,但总觉得有些恍惚。
“闻哥,你忘记我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感到有些突然。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华远呢?”
“这遭天杀的是罪有应得!真没想到他如此下作,如此卑鄙!”
“到屋里去说吧。你用过晚餐了吗?”
“我吃过了。”
闻琼把胡九娘让进屋里。胡九娘一站定,李玉中很惊愕,寻思着怎么贸贸然就有一位美女现身在眼前呢。
是的,那胡九娘尽管风尘仆仆,满脸倦色,透着憔悴,仍掩不住她天生丽质的光艳,看了只会让人觉得她楚楚可怜,顿生惜香怜玉之感。李玉中在心底不能不暗暗惊服。
但这矜持只是瞬间的事,她瞥了一眼随即挪开眼睛站立起来,指指眼前的条凳热情地说:
“请坐!”
“奥?您也坐。”
闻琼也许从夫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深长意味,就适时地介绍说:
“这是九娘,我一个很熟识的朋友。”然而他究竟不知道九娘和华远的关系目前处于何种状态,只得接着院子里的话题问:
“怎么华远没回来?”
“回来?”九娘笑笑说,“大概这辈子他是回不来了吧。”
“你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我们是好好的。我们说的好好的。到京城直接把那把龙泉宝剑面呈皇上,我再露一露精彩的舞技。皇上龙颜大悦,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黄金白银,或者赏个一官半职。用华远的话说就是夫贵妻荣,美人称心如意。
那一天不冷不热,大臣和皇上上朝早,都兴致很高。那把剑一出鞘,高高朝堂之下的大臣们眼前一黑,揉了半天眼睛,然后山呼恭喜吾皇喜得宝物。皇帝龙颜大悦,捋须亮开嗓子高声赞曰,华爱卿真乃诚心可嘉也。在大臣山呼皇帝龙颜大悦之际,我轻挽白色长裙,落落大方迈入朝堂之下众人围观的中心地带。我起初曼曼起舞,继而风狂白云飞,树摇琼花落。叫好声此起彼伏。最后我使出浑身解数,在我身后,赫然现出七个不同彩裙的姿容倾城倾国的女子,整齐划一,精彩地表演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千手观音,引起惊呼一片。我两手一放,一收腹,又恢复了我一个人裙袂飘飞的样子。
这时朝堂恢复了平静。皇上宣告,给华夫人就近赐座,宣华远觐见。我和华远都很激动,华远哆哆嗦嗦的,以为领赏的时刻到了。谁料皇上说,我问你华远,你说你要献两件宝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第二件宝贝就是你的胡九娘了。若现在后悔,眹可恕你无罪。我一听这话,肺都气炸了,可是又不便发作,我暂且隐忍着,但愿他是一时鬼迷心窍。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当众信誓旦旦地说,皇上圣明,小人我绝不后悔!皇上可能已经看出,我的娘子是个九尾狐。人狐殊途,拥有她我总觉得像在做梦,心里不踏实。我望吾皇赐我宫中美姬,一官半职,让我为皇上效忠。我一听这话,当场昏倒了。我被人握醒之后,只听皇上说,我偏不如你所愿!对爱你的容华绝世之人竟如此薄情寡义恩断义绝,将来为官也绝不是什么好官。把他流放新疆!轰出去!他被宫廷侍卫带走了。
宣胡九娘觐见!皇上又要宣旨了,我急忙恭恭敬敬的站在朝堂之下,听候皇上宣旨。皇上说,九尾狐出现,乃是太平之兆。朕很开心,你有什么希求,朕一律准奏!我说,谢皇上。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希求,就套用严蕊的几句词表明心迹吧:不是爱红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总需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皇上喜不自禁,朗声降旨说,好个胡九娘子,人才嘉美,朕准奏!
在众大臣山呼万岁之时,我梦游一般走出了皇宫。
我嘴上虽说莫问奴归处,可是的确不知该到哪里去。我想起闻哥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就唐突地找到你家来了,不知闻哥和嫂夫人能否容留我?”
(10)
闻琼和夫人聆听完胡九娘对自己不幸遭遇的诉说后,很感慨唏嘘了一番,夫人李玉中还流了泪。他们想象不出,一个男人怎么能如此忍心舍弃爱自己的娇美娘子呢?
闻琼深深看了一眼憔悴不堪的胡九娘。那眼神的意味是复杂的:是好像含着愧疚的眷恋,是放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然而当着夫人的面,他是不便“明目张胆”地承诺什么的,只得拐弯抹角地说:
“这位可怜见的妹妹投奔你来了,你看……”
夫人笑了,故作惊诧地说:
“夫君什么时候也变得狡猾了?你既然把九娘当妹妹看待,她就是我李玉中的亲妹妹!”
“哥哥姐姐……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了!”胡九娘悬着的心慰贴了,一时来了兴致,打趣地说。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连那个轻易不笑的丫头舒儿。
待屋子里静下来,胡九娘说:“我累了。”
“让她到哪里睡呢?”
“这个你也操心?妹妹刚来,看把你急的。”
“夫人啊,这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么……”
李玉中却答非所问地吩咐说:“舒儿,带九娘到南屋暂时和你睡一晚吧。”
舒儿答应着去了,胡九娘埋着头跟在后面。
(11)
第二天,胡九娘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
吃过晚饭后,众人陆续来到庭院里。一轮金黄的月亮攀着萧索的枝柯,早早地升上了天空。院子中暮色幽幽微微,杆杆细竹在微风中窸窸窣窣,依旧青翠;窗前白色的黄色的丝菊开得正激烈灿烂,在晦明中更显赫然映目。
“夫君,今夕何夕,见此良夜!我写词你来和如何?”李玉中眉飞色舞地问。
“今天难得好天气,我想陪九娘出去散散心,明天再和你唱和。”
见夫人一时寒蝉噤口,知道拂了她的好兴致,慌忙改口说:“要不你先写着,回来我和。”
“闻哥你还是先陪陪嫂夫人,我改天吧。”
“你们去!我肚量再小,还不至于!”
“走吧,我一个大男人还是有这点小小权力的!”
胡九娘左右为难,但徒留此处又有何益呢?只能彼此尴尬,更添烦恼。她擦擦眼泪,跟着闻琼向大门外走去。
不知什么缘故,出了村子,沿着杨树夹道的土路,他们竟然不知不觉地相跟着拐到村外的槐树林边了。
为了避免被人窥探非议,他们钻进了树林中。树林中黑影斑驳,月色透过枝柯洒了一地清亮的银屑,笼罩着一种神秘和静美的氛围。躲在暗处的秋虫一刻不停地地吱吱叫着,好像今天不叫就没有明天似的。
“闻哥……”胡九娘轻轻叫了一声,扑进了闻琼的怀抱。
闻琼只觉得九娘纤指冰凉,窈窕的身子哆哆嗦嗦的,就问:
“你冷吗?”
“我冷。闻哥我可怎么办啊?”九娘哭了,泪水滴湿了闻琼肩头的衣衫。闻琼紧紧拥抱着她栗栗颤抖的苗条身子,百般宽慰道:“心爱的妹妹,不要怕,我会慢慢处理好的。九娘,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刚刚失去你的日子,我大病了一场!”
闻琼的心里像起了火,癫狂不已的贴吻着她的樱唇,她的娇容玉腮,她的两个像莲苞一样矜持闭合的ru*房。
闻琼如炙的激情把九娘灰冷的心融化了,她有些僵直的窈窕身子变得绵软起来,轻揉起来,曼妙起来,她把自己的玉容秀体给心爱的人开成了一朵花。闻琼情涛汹涌,不能自持,抱着九娘压在了地上。
眨眼间,九娘的裙衫在胸开裂自卷,于是:情动双乳玉树开琼花,青丝纷披,姣姣红莲含羞隐月华。千般柔情万般水,如缠绕闻琼的美女蛇。闻琼嗷嗷如野兽,粗暴地吞食起来。于是,多少迷恋,多少过往的遗憾,都在雨横疯狂中,贪婪的侵吞中,极力的深入与迎合中,达到了补偿的极致。
闻琼搂着九娘那柔弱无骨的细溜身子朦胧欲睡了,还久久不愿下来。
九娘嗔怒道:“痴郎想压死我呀?”
闻琼不情愿地翻身侧躺在一旁。他刚想贪馋地再瞧一眼那风情无限的胴体,一条簇新的红绸被却柔柔和和地盖在了他和九娘的身上。他有些遗憾地依偎着九娘平躺下来。
看树摇月影影影绰绰,如置身仙境。二人静静地躺着,倦慵之中又有爽心彻骨的惬意。
“九娘,你的手段这么高深莫测,你怎么不能控制人的感情呢?让它乖乖地围着你转。”
九娘一时语塞,郁郁无语。闻琼后悔自己不该说这混账话。
(12)
闻琼拥着九娘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烛火在窗前亮着,夫人和丫头舒儿显然睡了。
他摸索着点亮了西厢房的蜡烛,四壁挂满了飘着墨香的崭新美人图,雪白的床帷,松软的床垫铺着绣着牡丹花的床单,齐齐整整的放着两床红绫被,两个绣着鸳鸯图的枕头。
“你姐姐是个好人啊!”闻琼止不住想流泪。九娘含着泪点了点头。
闻琼匆匆拥吻了胡九娘一下,说:“今晚我就不陪你了,我先陪陪你姐。”
“你赶快去吧,好好向他解释,忍着别发火。”
闻琼轻轻推开正房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
床头桌上,燃了一半的红蜡烛捻子长长的耷拉下来,弄得蜡烛烛泪纵横。夫人李玉中眼角闪着泪痕,眼皮红肿着。闻琼的心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热泪一涌而出。他不去管它,而是给夫人轻轻擦泪,轻轻吻她的脸颊。
他钻进被窝的时候,只觉得夫人腿脚冰凉,他不由得匆忙把自己的热退,自己的热胸,贴紧了夫人的腿脚和后背。他伸出双手,想再搂得更紧一些,给夫人更多的温暖,更多的温纯。不经意的,却触到了夫人那丰满鼓胀的ru*房。夫人惊叫了一声醒了。
闻琼说:“是我,你丈夫。”
夫人说:“我没有你这个丈夫!半夜了还知道回来啊?有本事你就天天搂着那骚狐狸精在外面风流吧。没有人要的货,偏偏你被勾引得五迷三倒的,拿她当宝贝!”
“你文文媚媚的说话怎么这么损呢?”
“我损?我是损!她好,她什么都好,你就跟她过去吧,别来缠我!”夫人边说,边手脚并用,狠命地把闻琼向床下推去。
文琼情急之下就势翻滚下床,胡乱地穿上衣服,摔门而去。
(13)
“我娘哎……身后传来了夫人李玉中既心酸又哀伤的哭声。这哭声铺天盖地而来,听者无不揪心。闻琼心乱如麻。但他又能如何呢?他哀叹着,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到胡九娘的住的西厢房来了。
房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寂静之中,胡九娘长长的叹息声分外清晰。李玉中的哀叹,以及夫妇二人的争吵,胡九娘大概都听到了吧?
闻琼和胡九娘在床上唏嘘流泪,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们找不到可以相互安慰,哪怕是虚假安慰的恰当言辞。因为任何言词都显得那么苍白微弱,那么虚伪。
他们拥抱着一遍一遍地流泪,一遍一遍地交媾,恨不能在交媾中不再醒来,他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他们像一对可怜的秋虫,在深秋清凉如水的夜色中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
(14)
闻琼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连光线阴暗的西厢房都有些亮堂了,闻琼知道天不早了。他们昨夜实在太疲倦了,九娘还娇酣有声的睡着,闻琼也懒懒的不想起;但作为一家之主,老是赖在床上也说不过去,而且昨晚她那闹了一夜的夫人,他也不能不牵挂。闻琼轻轻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他不忍心叫醒胡九娘。
亮亮的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即将移向正南。一只大红公鸡在精神抖擞矫健有力地追一只小母鸡。小母鸡跑着跑着缩缩身子趴在了地上,听任公鸡按着它的头把它强*。一股无名火勃然而生,闻琼一脚踢散了这对鸳鸯。
闻琼闷声闷气地走进堂屋里:餐桌上竟然有序的放着饭菜碗筷;走进卧室:床上锦被齐整,桃红的锦缎床单整洁一新,却不见了夫人李玉中的影子。
他走到院子里,大声地喊夫人,玉儿,迟迟没有人应声。他很想问问丫头舒儿,于是就喊舒儿,却是一样的寂然无声。忐忑不安地到几个谈得来的邻居家、本家去攀问,竟然也是毫无头绪。
闻琼的心猛地一缩,一种不祥之感涌上了他的心头:夫人别再想不开……他不能再想象下去了,咚咚飞跑进家里没命地喊九娘九娘。胡九娘刚穿好衣服正在梳头,被惊吓得扔掉梳子慌里慌张从西厢房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闻哥?”九娘问。闻琼说,“不好了,你姐和舒儿都不见了,我怕出什么事。”
(15)
闻琼和胡九娘惴惴不安地相跟着先跑到村南头的河边去喊去找,那里只有波纹粼粼相送,一两个悠闲之人气定神闲的钓鱼。他们又抄近路、横跨过刚刚长出小麦的田野去到他们常常去的找。气喘吁吁地赶到槐树林边,连个人影也没看到;钻入槐树林,却看到舒儿穿着新做的白花蓝底的后夹衣,蹲在地上眼泪鼻涕的,一捆简单的铺盖和一个小包裹放在脚边,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白纸。
“舒儿,你到哪里去?”
舒儿吃了一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夫人……”
“你手里攥着什么?”胡九娘跑过去夺过纸条并把它交给了闻琼。
“夫人教先不告诉少爷......”舒儿幽幽咽咽地说。
闻琼展开纸卷看到——
琼儿吾夫:
玉中失闻琼,九娘得闻琼,乃天意也。我已看破红尘,你我匆匆尘世一过客,何必为情烦远怨不已。我决意削发为尼。万望勿悲,好好善待九娘。她是一痴情好女子,你视之若命。对我,你情有不舍,也不要找寻;你我已是天涯陌路,永远不会再重复那一场美丽的错误。就此泣别。
你曾经的爱妻,玉儿,菊月即日。
(16)
在在河的南岸,一片桑树地的前面有一个尼姑庵。
三人顾不得喘口气,即回转,抄近路穿过绿蓬蓬的桑树地直达尼姑庵。
三人贴近尼姑庵后面的屋墙站着,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你确定想好了?我就怕你气决绝而心不决绝,你还是先带发修行的好。”
“师父,你就动手吧,我快受不了了。”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徒儿悟真,拿剪子和剃刀来。”
“哎,师父!”那小尼姑奶气未脱,似乎格外兴奋。
然而,接下来却是数次铁物件落地的声音。老尼姑疑惑地说:“娘哎,我的胳膊疼死了,老尼我还从未遇到过此等怪事。”
“让我来!”这显然是夫人李玉中那气恼的声音。但她并不比老尼姑更幸运,依然是痛叫和发剪的落地。
“我娘哎,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夫人李玉中哭了。
“小……少奶奶——”丫头舒儿忍不住哭喊了起来。
闻琼的眼里也含着热泪,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知道心爱的胡九娘有意帮他,并且棘手的事情十有八九要发生逆转,心里毕竟轻爽多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只听得里面说:“我佛以慈悲为怀,施主尘缘未了,强求不得。施主请回吧。”
“师父……”
“徒儿,送客。”
“是。”声音低沉而压抑,小尼姑是多么失望啊!
外面的三个人却喜极欲狂了,争先恐后向尼姑庵大门奔去。
等的人焦急难耐,望眼欲穿,夫人李玉中终于由小尼姑扶着蹀躞挪移而出了。
“玉儿!夫人……”闻琼满眼泪花,满腔深情地深情呼唤道。
李玉中泪眼模糊,怔了怔,叫了声夫君,投入了闻琼的怀抱。
胡九娘和舒儿也陪着一个劲的流泪,用手背擦了又擦。
小尼姑站在门口,既懵懂又欢喜莫名,感到外面的生活就是有味道,她愿意一生一世都这样站下去;然而偏偏她的师父悟真悟真地大声唤她了,她只好一步三回头的慢吞吞的往回走了。
看看闻琼单是晕头晕脑地抱着夫人,胡九娘就说,舒儿,赶快回村里雇一乘轿子来。舒儿点点头跑着去了。
(17)
回到家里,夕阳正缓缓西下,映靓了一片让欢乐的人看了好像带着喜悦色泽的缤纷彩霞。在众人喜庆的兴头上,夫人李玉中竟睡着了。闻琼吃力地抱着夫人放在了卧室的床上。
胡九娘说:“为了给闻哥和姐姐赔罪,今晚我治一桌色味俱全的丰盛酒宴。谁也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在院里玩,我说行了你们再进来。”舒尔说:“九娘姐姐你不是吹吧?少奶奶治的酒宴那才真正叫色味俱全呢!”闻琼训斥道:“看这丫头怎么跟九娘说活呢?没大没小的。今后你这么称呼……”然而究竟今后该怎么称呼呢,他心中也没有底了。沉默着思谋着,和舒儿一块到院子里去了。
太阳落山之后,不久就暮色苍茫了。闻琼和舒儿在院子里散步、,谈心。关于夫人李玉中,关于胡九娘,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了很多谈了很多。今后如何与两位佳人人和谐相处,舒儿甚至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闻琼喜出望外地说,舒儿真有你的,别看你平时不言不语的,肚子里还蛮有一套。弄得舒儿两颊绯红,不好意思起来。闻琼忽然心里一动:舒儿是个可爱动人的女孩子,到时候给她找一户好好人家。继而又一想,到时候怕舍不得放手吧。
闻琼和舒儿只觉得一忽儿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院子中的树木花卉现着模模糊糊的轮廓。
舒尔问闻琼饿吧,闻琼说,“早饿了,先忍忍吧。”他们一同向堂屋门望去,那里黑洞洞的,比院子里更暗。
舒尔跑过去问,“九娘姐姐好了吗?”里面没有应声,却蓦然亮起了灯火。
舒儿推开门,但见八仙桌上点着两支大红蜡烛,餐桌上酒盏碗筷齐备,荤素肥嫩,一应俱全,正腾腾冒着热气。舒儿惊叹说,“哇,九娘姐姐真厉!”胡九娘说,“不要大呼小叫了,快去叫醒你少奶奶吧。”
李玉中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的时候,见客厅通明如昼,餐桌上酒饭齐备,走到胡九娘跟前充满感激地说,“妹妹辛苦你了!”胡九娘赶紧站起来,拉住李玉中的手说,“姐姐快坐!你我姐妹客气啥?”
众人一一落座之后,闻琼提议说,“大家先点心点心再喝酒。”
胡九娘说,“我给大家倒酒!”舒儿接过酒壶说,“还是我来。”
一杯饮尽,胡九娘说,“我给玉中姐姐和闻哥敬一杯酒,向你们赔罪!”李玉中说,“赔罪?若说赔罪,该是我李玉中向九娘妹妹和夫君赔罪,是我肚量太小!”胡九娘说,“我是来报恩的,没想到……也许一个人的存在,注定是对一个人的伤害。”李玉中说,姊妹妹说什么伤害不伤害呢?再这样说你就见外了。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们会和谐相处的。闻琼说,“别只顾说话忘了吃菜喝酒。姊妹俩都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我闻琼今后有福了!人生遇二美如此,夫复何求?大家干杯!”胡九娘说,“我不大能喝酒,大家尽情地喝,等尽兴了,我到院子里为大家献舞。”舒儿说,“我不大习惯喝酒,今儿喝了一杯,高兴!我心里热得慌,到院里凉快凉快。”舒儿说着出去了。李玉中笑着说,“我发现这丫头变了。”“人人都在变嘛。”闻琼醉眼迷离,看看满脸红艳的夫人,又看看满脸红颜的胡九娘,欣幸而美气地说。李玉中问,“我和九娘脸上有啥?”闻琼慌忙在胡九娘脸上收回视线说没啥没啥。胡九娘仿佛没有发觉闻琼的眼神一般,凝视着酒菜默不作声。“九娘这是咋了?”闻琼暗暗疑惑道。
(18)
舒儿进来说,“月亮出来了,你们还没喝完吗?今晚月亮出得晚。”李玉中说,“十七十八坐着等。我敬九娘一杯。”胡九娘说,“姐姐不用客气,妹妹我不胜酒力。”闻琼说,“那我代表你姐姐和我敬你一杯。”胡九娘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既然大家都尽兴了,我到院中给大家献舞吧。”
月亮在暗影中赫然而出,虽然略显扁圆,但它依然皎洁明目,大地上似乎也并没有减损他多少清辉。
皓月当空,周遭杆杆细竹摇月影,窗前淡菊暗幽香。胡九娘脱下鹤递到温琼手上,款款走至听庭院中央,翩翩而舞。白裙蹁跹曼舞,如风中的玉蝴蝶。胡九娘边舞边唱道: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
千年爱恋千年孤独。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
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我是一只守侯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千年无助。
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为你起舞,
爱到痛时我用歌声为你倾诉。
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
我还是千百年爱你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生生世世都是你的狐……”
但见胡九娘裙袂狂飞乱舞,情到深处,唱到情深处,舞到情深处,猝然倒地。
待众人欲围看搀扶,忽地昂头展袖点地腾空而去,秀发飘飘,长裙凌空,恍若腾云驾雾的仙女。
胡九娘伴着月亮曼曼漂浮着,一手掩面(她肯定泪如泉涌了),一手摸摸索索的好像在寻找什么。然而很快她的双臂就合拢在腰际了。她迷迷蒙蒙的望着下面大声说:
“亲爱的闻哥,记着吧:再过一百年,我的第九只尾巴就长出来了!到那时,我就是一只真正的不死的九尾狐狐仙了!我会在你来生来世的任何一个轮回里等你!”
胡九娘话音轰轰嗡鸣着,一会儿,即随一阵清风而逝。
闻琼抱着鹤氅深情大喊着:“胡九娘……”仆倒在了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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